刘恕见状,抓住我的胳膊,半扶半拖,架着我前行。
行至城墙脚下,刘恕令李荃及众兵将在下面守着,一手提着灯,一手抓着我,步上城墙。我腾云驾雾般踩着阶梯,胸中更闷,气息更短:“我好难受,想吐。”
刘恕闻言,将我拉远了些,嫌恶地道:“忍着。你要是敢吐孤身上,孤就罚你洗三个月衣裳。”
我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甫上平地,便哇的一声吐了。温衡追了上来,与刘恕一起,将我扶到空旷平坦之处,问道:“还好么?”
我点了点头:“好多了。”
温衡拿出一个药瓶,倒了几粒药丸在手心,递了过来。我道了声“多谢”,取过药丸服下。
温衡转过身,寻不到澄阳公主人影,唤道:“漻清?”他奔走几步,忽地惊呼一声:“漻清,你作什么?”
我和刘恕寻声追了过去,借着月光,见澄阳公主立在城墙的墙檐上,我瞬间酒醒大半,骇然道:“公主,你快下来!站在那儿太危险了!”
澄阳公主缓缓转过身来,背倚明月,面向我们,道:“别动。你们再近前半步,我立刻便跳下去。”
刘恕沉声道:“姑母,我们不动,你先站稳,此处风大,千万当心。”
澄阳公主轻声道:“我今日过得很快活,许多年不曾这般快活了。如今珩儿也死了,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只对你们说几句话,便走。”
我听到这话,霎时泪涌双目,颤声道:“公主,你别说傻话,明明好好的……”
刘恕伸手过来,握紧我的手:“姑母,你想说什么,不要急,慢慢说,我们听着。”他面上冷静,可手指却已在不停打颤。
澄阳公主解开衣襟,将左右衽对换,穿成交领左衽:“我死之后,不必更衣,不入王陵,葬在燕南山就好,莫再教人碰我的身子,我不喜欢。”
澄阳公主说话间,刘恕转过头看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刘恕松开我的手,复转过头安抚澄阳公主:“好,姑母的一切条件,我皆应允。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和桓之说?”
“凉州是我的家,可凉州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的身子为胡虏所污,于他国而言,我是茶余饭后的笑话,于梁人而言,我是国家种族的屈辱。我的身份,曾经给我多少荣耀,余生必还我多少诟耻。”
我趁澄阳公主说话时,悄悄退后两步,欲前往城下安排人手去城外施援,转身之际,澄阳公主道:“小墨,站住!你们三人都莫动。”
我止了步子,刘恕沉声道:“姑母,我带你回曲淄,奉养你终生。”
澄阳公主摇了摇头:“回曲淄,难道就没人闲话了么?我本无善名,与你又无血缘关系,你带我回去,旁人会怎么议论你?你走到今日,何其不易,我怎忍你再为我背负污名?”
一直沉默不语的温衡忽开了口,坚定地道:“漻清,公子不会为你背负污名。回了曲淄,我娶你为妻,此生只娶你一人。”
澄阳公主看向温衡,眸子里流露出怜悯之色:“阿衡,我若猜得不错,你是公羊一族的后人罢?”
温衡闻言,身子颤了两颤,攥紧拳头,牙关哆嗦,咬唇不语。
澄阳公主质问道:“刘家诛公羊家九族,血海深仇,世世难解。你若娶了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温衡沉默许久,鼓足了全身气力,字字句句,从齿缝里艰难崩出:“我的命是你救的,公羊家祖上定会、定会……体谅于我。”
“你遭难本就因我而起,你不欠我什么。”澄阳公主语气淡然,道,“阿衡,世人道我爱你成痴,可你我皆知,我早已不爱你了,你也早已不爱我了。情分既尽,便各行各道,何必苦苦纠缠?”
“那日初一拼死保护你我,后来却冷落你、排斥你,其实并非本心,她不过是想把你推倒我身边罢了,那个丫头心里有你,你看不出来么?”澄阳公主语气略软,柔声道,“世间之人,面上带笑,内里藏刀,多是无情之人。她面上虽冷,心肠却热,是个有情之人。阿衡,好好珍惜罢。”
澄阳公主说罢,又看向刘恕,看着看着,眸子里浮出点点水光,哆嗦着唇,战战栗栗地道:“恕儿,你杀了我王兄,亡了我梁国,你以为我不恨你么?”
刘恕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一字字道:“姑母,是我对不住你。”
澄阳公主泪水涟涟:“恕儿,我委实想象不出你屠我同胞的模样,我记得的还是你伏在我怀里唤‘姑姑’的模样……这些日子天冷了,我时时忆起你小时候抱着自己蜷成一团的模样,心里便好生难受……恕儿,我该怎么恨你,该怎么恨你,我没法恨你啊……”
她仰首望天,泪珠成线,从面颊淌过脖颈,滚落而下:“可我也没法原谅你,因为……我姓刘啊……”
她凄然一笑:“若此生有恨,只恨生在帝王家。我想活自己,可终其一生,还是活成了‘澄阳公主’……”
“无所谓了,我厌倦了。”她张开双臂,衣袂迎风而舞,“今夜是仲秋,我该去与我的亲人团聚了。”
她望向虚空,轻轻地、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哥,清儿回家了……”
话音凝噎风中,她决然退后半步,头朝地坠下城墙。
城墙上,刹那风过,唯月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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