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面前一盘棋,手执黑子落下。
刘瑾拿着白子,紧随而下。
这三年来,刘瑾反复思考过当初周策的问题,说:“如今大瑞的朝廷分为四派,文臣一派,如杨之昂杨太师、卫都卫少傅,忠于的是皇室天命,也就是刘氏血脉。武将则分为两种,如百里峰,他比较特别,可能是个人秉性所致……忠于的是大瑞天子。另还有关信、谢晚意一派,因为他们有开疆拓土的能力,所以更忠于自己。”
周策点头,又问了当初的问题:“那么谢晚意叛没叛?”
如今,刘瑾终于可以坦然回答:“他没叛。”
周策皱眉。
刘瑾解释道:“在文臣眼里,他大逆不道,对君不臣。但他忠于的并非天命,他所效忠的,从来只有本心。对于百姓,他在沙场奋勇杀敌,寸土不让,保护了人民。对于大瑞,他不曾通敌卖国。”
“你还少说了一个,对于天子呢?”周策的黑子逐渐侵蚀着白子。
“对于我爹来说,他从未臣服过。”刘瑾不慌不忙落子,道,“而对于谢晚意来说,或许天子就不是我爹呢?”
“那么你的答案和过去有何不同?”周策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刘瑾曾无数次想起那年皇后陵中,有个浑身浴血的亲兵前来报信,说的是“王爷从未叛国,王爷不会叛你”。当时他尚且年幼,不懂“叛国”与“叛你”两者的区别。
如今,刘瑾理解了。谢晚意眼里的君,始终只有刘瑾。
这时候,徐夫人来到别院,在旁边廊前坐下,没有打扰二人。
刘瑾:“师父,你说世间有两种人,一是追人,二是追事。”
“你要做的是第二种人。”周策在提醒他,为君之道,不能偏私,“若这天下武将都去另寻天子,岂不乱了套了?”
“师父,徒儿知道您说的有理。”刘瑾语气有些悲伤,眼底却无比坚定,“谢晚意是第一种,他追随于我,为我可不顾天纲伦常。任凭世间如何论断,我都是最不能说他叛的人。”
花蕊浑身一震,继而视线飘忽不定,不知想到了什么。
周策一顿,道:“那你认为谢晚意没有错?”
刘瑾摇头:“他自然有错。他屠戮了无辜的人,就算敌人认输,他也没有停下战火,践踏了受累的生命。”
刘瑾彻底明白了当初谢晚意的错,他在乱世中成为帝王的一把兵器,没有感情的兵器。
但同时,刘瑾也明白了自己对于谢晚意的意义——
谢晚意肆意杀人,杀麻了,却不知如何停下,也不知为何而杀。一片迷雾中,他面对着成千上万的亡魂,心中也会有迷茫。
所以谢晚意抓住了刘瑾,作为他迷雾之中的星光,似乎只要是为了刘瑾,他就还能杀下去,他才有理由杀下去,他才有勇气不往回头看。
刘瑾也明白了藤黄为什么救他,谢晚意所造的杀孽,刘瑾看到了不能不管。
这就是藤黄的报复,就像刘瑾多年前所说,他有责任向多年前数以千万计的亡魂请罪,也该为谢家和刘家对对这天下百姓赎罪。
周策静默久,平静道:“你刚说分为四派,似乎还少说了一个。”
刘瑾却看了眼徐夫人,笑道:“最后一派,便是天门。”
花蕊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看向刘瑾。
刘瑾:“天门遵于天道,是以天下为先。他们也辅佐皇帝,却和文臣不同,因他们并不只忠于皇室血统,而是忠于真正的天子。”
刘瑾想起那天徐夫人所说的传国之剑的意义,又想到幽朔。
于公于私,除了谢晚意,回朝后最能帮他的人,是幽朔。
“下山后,当记得今日的话。”周策道。
刘瑾松了口气。
刘瑾走后,花蕊朝棋盘瞥了一眼,对周策说:“不愧是你教出来的,确实懂你。”
三劫连环,和棋。周策手中的茶已凉,还一口未动。
谢玖收拾好了包袱,左手金丝手套,右手戴上春风度。
刘瑾抱着一套崭新的墨青衣服,放到桌上:“给你做的,试试合不合身。”
谢玖一怔。
刘瑾便帮他脱去外衣,隔着里衣看到谢玖挺拔紧实的身材,咽了咽口水。武人的身材,可真令人羡慕啊……
谢玖套上新衣服,意外地合身。他就如幽夜中的青竹,桀骜孤立,清俊而冷冽。
刘瑾看到谢玖的钢爪似乎色泽略有不同,觉得好奇,正要去摸。
谢玖却厉色道:“别碰!有毒。”
刘瑾:“你倒是和藤黄学了一身本事。”
窗外风一动,吹落洁白的君影草花瓣。
谢玖看着刘瑾,突然说:“销魂散来点儿?”
“别闹了!我去叫明照,还要与师父道别。”刘瑾与他约了下山的时间,便跑去别院。
谢玖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拾起一片花瓣收入怀中,然后漠然背上包袱出门而去。
“……那一战最后,还是借了东风。”周策讲道。
“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刘瑾喜欢听周策谈笑风生,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他跪在周策面前,磕了个头,抬起身笑道:“师父,我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总觉得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