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说过,要带你来人类的世界,要带着你去见一见佛罗伦萨。”
“……”
“这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很美,至少比我们那个时代要干净多了,就是很多东西看上去都已经老了,不过它们的心脏还在跳动。”
吟游诗人垂下眼眸,看向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意和他搭话的女妖。
那对矢车菊蓝色的眼睛在漆黑的夜幕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和闪耀的火彩,好像一如当年的温柔和深情,几乎让人遗忘它的本质只不过是冰冷坚硬的宝石。
“这一次我来为你唱歌吧,塞壬。”
女妖沉默了很久。
薄伽丘也不着急对方的回复,只是拉着对方苍白而冰冷的手臂,带着对方走过那些灯火通明的街道,行走在这一座属于花的城市里。
就像是他们曾经约定过的那样。
吟游诗人给自己身边的妖精耐心地讲述着每一家店面,每一个街道。
他用行歌一般的语调,说着当年这里到底存在都是什么样的事物,又曾经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流传着什么样子的传说。
对于这个活了几百年的人来说,每一座被保存完好的老屋,都是他的旧识。
如果这座被保留得和几百年前几乎别无二致的城市拥有灵魂的话,那么一定是为了这个记录了它的每个时刻的人而存在的。
“这里是我和达芬奇遇见的地方。当时他还在墙角一本正经地对着风景画画——虽然我完全不觉得当年的这里有什么就是了。”
薄伽丘抬起头看着这一棵高大的樟树,手指拂过上面粗糙的表皮,歪头笑了一下:“这棵树是我种的,怎么样,很好看吧?”
“他以前和我说过,这里如果长出一棵树来的话,画面的构图会很漂亮。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可惜,现在看到这棵树的人没有他。
“还有那里,米开朗基罗那个家伙喜欢绕着这个地方转圈,现在盖了楼房了,否则我一定要指给你看。”
薄伽丘在女妖的耳朵边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他一直都对自己的长相很不自信,所以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要躲着……好吧,我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这件事情。”
“对了,这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还差点因为绘画和雕塑哪个的地位更高打起来。”
吟游诗人提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一个充满了骄傲和自信的声音: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当然是音乐和诗歌的地位更高啦!这两个笨蛋怎么可以因为自己更擅长绘画和雕塑的领域就觉得它们地位最高呢!这是偏见、彻底的偏见!”
他怀里的塞壬怔了怔,突然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轻盈的笑意。
——我发过誓的哦,赛壬小姐,我将毕生从事于文学和艺术,尤其是音乐与诗歌。
几百年前,那个吟游诗人走入女妖居住的小岛,在弹完一首曲子之后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那个时候,傲慢但是又好奇的女妖是怎样回答的呢?
“可是我就是音乐啊,诗人。”
女妖几乎是下意识地勾起唇角,苍白而轻薄的唇瓣微微开合,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在记忆里模糊不清的话。
那一对孔雀蓝色的眼眸好像是在笑,也好像是在叹息。
“你笑了哎。”
薄伽丘眨了眨眼睛,同样笑着说道。
接着就看到了女妖迅速地收敛起自己脸上的表情,别过了脑袋。
“我不管,反正我就当你笑了哦。”
吟游诗人甩了甩自己银色的长马尾,理直气壮地耍起了无赖,抱着自己怀里的塞壬步履轻快地前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领主广场:那里有着我朋友们最最有名和完美的雕塑和造物的——复制品哈哈哈哈哈!”
“我要和你好好介绍一下米开朗基罗那个笨蛋!当然,还有别人,不过他肯定是最笨的那一个笨蛋就是啦。”
如果说佛罗伦萨是研究西方文学者的圣所,那么领主广场是世界上所有学习雕塑者心中永恒的朝圣地之一。
这里有着目光如炬的大卫,脚踩卡克斯的赫拉克勒斯,与半人马交战的赫拉克勒斯,高举美杜莎头颅的珀尔修斯,面对暴行绝望地高举手臂的萨宾妇女……
“嗨,老伙计们!”
吟游诗人拽着自己怀里,努力挣扎着想要下来自己走路的女妖,笑眯眯地和雕塑们用古意大利语打了个招呼,好像自己面前的不是雕塑,而是那些好友……或者说他们的墓碑一样。
“我带着她来啦——很漂亮是不是?比你们的雕塑可要好看多了。而且她还知道真正的赫拉克勒斯长什么样!你们这群人就羡慕去吧!”
女妖抿了抿唇。
她可不认识赫拉克勒斯……
“米开朗基罗,瞧瞧!万年单身狗!我可祝你在地底下能快活一点,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要劝你和达芬奇一起过日子啦。”
“你们当年吵成了个什么蠢样,后来你不还是在画壁画吗?拜托,达芬奇知道估计都快要笑死了——哦,抱歉?他已经死了。”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很多,也向他们介绍了很多,他讲着自己这几百年来的日子,顺便介绍了他怀里面的塞壬,也和塞壬认认真真地介绍了他们。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
吟游诗人有点傲慢地这么总结:“当然啦,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地写些什么,否则我也不会比他们差到哪里去的。”
这个时候的他们坐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高高的尖顶上,他们的背后就是神圣的十字架。
塞壬女妖被吟游诗人带着在一家店里面换上了宝石蓝色的裙摆,层层叠叠,如同正在盛放的浪花。
她的头上戴着镶嵌着无数璀璨的海蓝宝石的冠冕,身上披着白色的月光一样的纱衣。就像是在进行这一场最美丽的婚礼。
又或者是以最庄严的姿态,去赴与死亡之间的约定。
佛罗伦萨今晚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却亮得耀眼,照着两个人的脸庞。
“我说过,轮到我为你唱这一首歌啦。”
薄伽丘抱住了自己的女妖,和他一起依靠在纤细的十字架上,和对方一起在最高处,共同聆听着这座城市的呼吸。
“我想想——当年我就想这么替你唱了。但是现在其实也不晚?不是吗?”
女妖抬起头,于是便听到了她最后所能够听见的,不亚于塞壬在海面上吟唱的歌声。
“我果然找到一朵中意的花,
花色和情人的玉颜不相差。
我把它轻轻摘下,温柔地吻它,
对它倾诉我是怎样情丝牵挂;
然后我又采摘了许多好花,
编成个花冠、戴上我的头发。
每一朵好花都叫我快乐,就象
我一看见她的倩影就心生欢喜;
那爱情的芬芳叫我魂销魄荡,
我没法表白这千情万意,
只好轻轻叹息……”
这座城市是有灵魂的。
所以它们也会唱歌。
塞壬闭上了眼睛,于是便听到了整座城市与之应和的歌唱。
——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为什么你就这么笨呢?
但没办法啊。
谁叫希腊的妖精……全部都是笨蛋。全部都是拿自己所有的爱,交付给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的笨蛋。
人面鸟身的塞壬收敛起了自己背后的翅膀,尖锐的爪子和属于鸟类的双腿也被宽大的裙摆遮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美丽的人类女孩。
她这一次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微笑着,看着鲜血在她的心口氤氲开来。
银色的匕首穿过了她的心脏,把她的思维永远地拽向了深渊里。
薄伽丘垂下头,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旧约”拿着十字架审判了无数的妖魔,但就在这个时代里,长生不死的人类和岁月永远停留在这个夜晚的妖精,就在十字架前相拥。
……以及为彼此落下了一个隔着岁月、还有生死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