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瓦希尔是一座小镇。
埃尔瓦希尔是一部戏剧的名字。
埃尔瓦希尔是监狱,是精灵之山,是还没有被这片土地完全遗忘的过往,是从伊丽莎白时代静默到伊丽莎白时代的遗民。
北原和枫在上台表演前正在安安静静地回忆着自己说要在这部戏剧里面扮演的戏份,默默地想着即将到来的别离。威廉在趴在一面镜子前打哈欠,卷曲的白发垂落在桌子上,眼尾的红色晕开来,像是不小心沾着水的玫瑰花瓣。
“你会感觉到很紧张吗,北原?”
剧场的主人,也是小镇的主人与监狱长偏了偏脑袋,碧绿色的眼睛扫视了一眼这座金雕玉饰的剧院,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稍微有一点。”
北原和枫把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抬眸笑着说道:“感觉正在参与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不过我大概已经准备好了。”
威廉挑了下眉,有些惊讶地“唔”了一声,但很快就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绿色的眼睛在繁复奢靡的灯光下显得闪闪发光:
“那我可很期待哦。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没有参演过我自己的作品了。”
白发的青年亲昵地凑过来,与旅行家拥抱,接着帮对方拨弄了一下黑色的半长发,嘴里还念叨着和这次演出完全无关的话:
“等表演完,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在街道上随便走走,你有想见的人也可以去见……我就勉强不生气了。我会去伦敦看你的,反正位置也不怎么远。”
“不过你想在出发前睡一觉也可以,毕竟演出是很累的。我可以大方地给你当抱枕。你还不快点为我纡尊降贵的态度感激涕零一下?”
剧作家哼哼了两声,看着自己友人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柔软,像是担心这只即将离开自己家的猫咪突然生了气,决定再也不回来。
——其实他是想要把这个人永远都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陪他度过这样像是戏剧一样充斥着无聊套路的一生的。
但是猫就算脾气再好,骨子里也多少固执得听不懂人话,说不定生气了就会闹着绝食,在人类的手足无措里把自己折磨得一天天消瘦下来。
而且……北原和枫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会老去,会死亡,总有一天再也没有办法填补他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中剩余的漫长空白。除非他愿意有个孩子,然后让自己的孩子继续陪伴在这里。
而他不想要在自己生命的一潭死水被打破之后,再一次面临失去与更沉默的寂静,他不想忍受失去的苦涩,也本能地抗拒着这样会一点点让人窒息的结局。
莎士比亚宁愿在和对方在彼此最美好的回忆里就这样分离,宁愿让这个冬天和那个明亮温暖得如同盛夏的人在记忆里凝固。
就像是一场喜剧,不需要担心未来的问题,不需要为背后的隐患担忧,因为那些问题都不会出现在戏剧里,也就相当于永远都没有发生,唯一的结局就是圆满与欢喜。
——姑且把分别也当成一种圆满与欢喜吧。毕竟就算是莎士比亚,也没有办法写出一个比这个更好的结局。
“那好,我会在伦敦等着你的。”
北原和枫橘金色的眼睛里泛起一丝笑意,但也没有给出什么自己兑现不了的承诺,只是握住了对方的手指,低下头看着这只雪白的、厌恶孤独的漂亮雪貂。
他注视着这个人眼睛里毋庸置疑的骄傲与固执,注视着他的敏感与孤独,注视着他眼眸中藏得很好的神色——那是与他戏剧性的举止格格不入的疲倦与冷淡。
如同操纵木偶戏的人看着自己手中上演了上百年上千遍的戏剧,眼中只剩下了百无聊赖,也像火焰熄灭后的柴堆,只有
依靠他人主动的拨动才能看到其中星星点点还未褪去的火光。
北原和枫眨了下眼睛,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打开自己的视角,想要在这最后一天里看一看对方的灵魂,想要看一眼这个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的小镇。
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即将分别的朋友。
——他不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友谊是否算得上是纯粹,但是北原和枫能够确定,自己至少真的很喜欢眼前的这个人:
即使对方的性格和自己是格格不入,即使对方的行为也曾经让他有过一点焦虑和烦躁……
但是他喜欢威廉·莎士比亚,喜欢这个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依旧能够笑起来的剧作家,喜欢他提起戏剧时始终没有磨灭的热爱,喜欢他在那个圣诞夜看着落雪时明亮的眼睛。
“威廉。”
北原和枫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流淌着的是一个明亮而又柔软的微笑。
“很高兴和你站在同一个舞台。”
也很高兴认识你。
莎士比亚愣了愣,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有点发烫的耳朵尖,但很快就露出了明艳而又灿烂的笑容,语气听上去一如既往的傲慢:
“当然了,能够和本人站在一起可是你最高的荣幸,来到这座小镇的旅行者。缪斯女神曾经为我的加冕斟上泉水,而我允许你和她们分享类似的荣耀,为一位曾经走出戏剧殿堂的王再一次戴上月桂树的金冠。”
他用诗剧般的口吻说道,单词之间的转折与奇特的口音让它听起来像是一首等待被唱出来的歌,透着几个世纪前贵族的矜贵与优雅:
“自从伊卡洛斯坠落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拥有这样接近太阳的殊荣。”
莎士比亚是戏剧界当之无愧的王,是人间的太阳,是一举一动都能写成诗歌的作家,是傲慢的超越者与孤独的永生者。
“到你上台了,北原。”
旅行家演出的衣服已经穿在了身上,似乎有人害怕他感到冷,雪白的外套底下有着厚厚的羊绒,让人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柔软的存在紧紧地贴着,带来柔软且温暖的触感。
北原和枫走出台后的时候,感觉有灯光从自己的头顶落下,复杂精致的水晶吊灯如同从天堂垂下来的目光,皎洁到晃眼。有几个人正在挪动着道具,一个穿着修士服装的演员正在愁眉苦脸地用道具杯子里的蜜糖水润嗓子。
“我这一次要一口气说一大堆话,我的嗓子肯定会出毛病。”
他蔫蔫地说道,惹得别的人发出一阵小小的善意哄笑,北原和枫听了也忍不住笑了笑。
前面拖着流苏的鲜红幕布还没有拉开,但已经可以听到剧场里面喧闹的人声。
“不要吵闹,保持安静!按照座位序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
“卖爆米花,奶油味的爆米花,两桶爆米花送一杯可乐!先生们女士们要不要来一份?”
“今天情人节的戏剧是不是戏剧呀,我和亲爱的过来可是看喜剧结局的……”
原来还是有人在可乐与爆米花的。
北原和枫侧耳听了听,很有兴趣地眨了眨眼睛,突然感觉这座过于古老和沉重的建筑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年轻了不少。
即使他知道这座剧院里并没有真正的观众,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更为盛大的舞台上的演员。
但他还是觉得好像在这一刻,这座剧院才真正的活了起来。这次演出似乎也有了一个更加切实不虚的成功理由。
“加油,北原!”
威廉的声音听上去活活泼泼的,让北原和枫扭过头对他笑了笑,接着便做好姿势,等待着幕布缓缓升起,等待着他第一次演出的开场。
幕布缓缓拉开。
北原和枫深吸了
一口气,在脑子里最后过了一遍剧情,目光注视着台下逐渐露出全貌的人群,橘金色的眼睛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
这部戏剧的名字叫做《塞缪尔》,很有莎士比亚总是喜欢拿主角名为悲剧取名的一贯风格。
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话……大概是一个叫做塞缪尔的神职人员与火中的魔鬼在中世纪对抗瘟疫的故事。
北原和枫扮演的是“塞缪尔·威廉姆斯”,而莎士比亚扮演的当然是那位魔鬼。
而且根据他的说法,这位剧作家已经放弃给魔鬼取个名字了,所以魔鬼就叫魔鬼,其敷衍的态度可以让《浮士德》里面的墨菲斯托对这个魔鬼笑个三天三夜。
北原和枫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很细小的弧度,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态,注视着别人的表演。
首先出声的并不是他这个主角,而是其余的人物进行交谈,为观众们引入背景。
“前些时日,我前往东街的一户人家为死者祷告,她就是那位你们都知道的、可爱的小玛蒂尔达。她那对明亮的眼眸已经永远地闭上,比夜莺还要精巧一万倍的嗓子也再也无法发出动人的声音,美丽的面孔上竟然还有着让人落泪的脓疮——啊,一想到这个虔诚的孩子死前遭受到了多大的痛苦,我就想要落泪。”
“她的家人前些日子前来看望我,期望得到来自于神的救赎,我现在还能想到那些可怜悲哀的眼睛。但谁知道那胆大包天的、带来瘟疫的魔鬼竟然依旧阴魂不散地缠绕,它污染了纯净的思想,让这家人越来越苦闷暴躁,甚至在教堂里大声吵闹,以至于连神明都厌倦了他们贪得无厌的索取。唉,可怜的小玛蒂尔达!”
周围的神甫露出哀伤的神色,也跟着感慨起来:“唉,可怜的小玛蒂尔达!”
“唉,可怜的莱西比神甫!”
故事的主角,塞缪尔·威廉姆斯,也是北原和枫在边上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极为相似但截然不同的感慨。
台下面喝着可乐吃着爆米花的观众在听到这句话后愣了愣,接着都很适时地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有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
“威廉姆斯,你似乎因为天生的良善看起来过于哀伤,但在教堂里的时候,神色还请更加庄严一点吧。我们不可流露出苦涩的表情,以防止羔羊们感到惊慌。”
之前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小玛蒂尔达的故事的莱西比神甫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同伴不怎么礼貌的发言,只是露出了庄严的神色:
“小玛蒂尔达的父母已经潘然悔悟,为赎罪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这在人间受难的一家也能够在死后得享天堂的荣光。活着的人总要面对死,在天堂的光辉中获得永恒无上的安宁。”
扮演着角色的旅行家点了点头,于是露出庄严的神色,只是在对方目光挪开的那一刻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戏剧的第一幕表演的是塞缪尔出于对别的神甫的某些行为的不满——比如说代表着“足够的代价”的赎罪卷,颠倒黑白的话,心情郁闷下散步前去东街,在里面发现了有着类似死状的人裹着几块破布就被丢到火葬场里火葬。
然后神甫在火葬场就看到了魔鬼,认为就是对方带来了这些可怕的疾病。
英俊的魔鬼——北原和枫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把这个词组写在剧本里的,对此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表示它是无辜的,因为它刚刚从一堆篝火里醒过来,但是它可以帮忙神甫找到罪魁祸首。
“你须知道,魔鬼比神甫更加憎恨和了解着彼此。因为我们都生存在相同的地狱里,也有着相同的狡诈:但你就算找到它又有什么用处?你杀不了它——不仅仅因为你只是渺小的凡人,也是因为你的同伴将会阻止你,甚至最乐意阻止你的就是你深爱的、深信赖的所有。瞧瞧啊,
被光芒蒙蔽的可怜的孩子!”
莎士比亚俏皮地对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魔鬼毫不客气地指向神甫的十字架。这所代表的意思是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神甫并不相信狡猾的魔鬼,也不愿意信任对方那满是毒针与谎言的嘴,但是魔鬼却主动跟着神甫笑盈盈地走,想要对方和自己签订契约。
“我预言你会死于火刑架,如果这真的发生了,你的灵魂就归我所有,要和我一起去地狱里面。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帮你找到疾病背后的原因,多么公平的提议!魔鬼虽然狡猾,但是也遵守规矩,除非你觉得自己一个人的灵魂比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的生命都要更加高贵,否则你一定会赞同我的主意。”
“当然,你有理由觉得替你的神牧羊的人身份远胜于被放牧的羔羊。可惜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得了病,哭得多么伤心啊,但你就算在光辉灿烂的教堂里为她祈祷一万遍也无法让她鲜活的生命与动人的眼睛逃脱死亡枯朽的手指。她的尸体甚至还会被焚烧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有人能记住她,她最后一次被提及竟然是从魔鬼带着硫磺味的嗓子里。”
——理所当然的,神甫被说服了。虽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那种。为此北原和枫还要发表一段非常长的独白专门表达这种情绪,内容长得像是哈姆雷特的“tobeornottobe”。
旅行家因此在幕间还额外赢得了众多演员敬佩的目光,甚至有蜂蜜水的优先润喉权。至于莎士比亚……他就坐在他边上,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在灯光下有种流光溢彩的美。
漂亮得不太像人。
“北原北原,感觉怎么样?”漂亮得不像人的剧作家伸手戳了戳北原和枫,有些迫不及待地询问道,眼中是满满的期待。
“我写的这部剧你表演起来感觉怎么样?”
“哪里都很不错,就是费嗓子。”
北原和枫微微咳嗽了一声,抬眸看向威廉,眼底浮现出一抹调侃的笑意:“我感觉我的嗓子得连着喝三天的热水才能缓回来。”
威廉鼓了鼓脸,因为这个不怎么正经的回答稍微表现出了一点不满,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旅行家一本正经的回答:
“很激动,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直在跳。好像能够感受到局里面人物的心情,能够体会到他们心中的期待与悲伤。”
北原和枫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新换上去的另一件服装,很认真地说道,声音柔和得像是走不进七折八拐的剧院的风。
“没错,跳动的心脏就是活着的感觉!”
威廉满意地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愉快地打了个响指,眉宇微扬:“生命在每一秒都往下敲去的鼓椎,每次跳动的声音都意味着时间的鼓面正在被微微振响……很浪漫,对吗?”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耐心地等着对方后面的话:“所以?”
“所以你觉得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删添一些台词。”
白发的青年歪过头,柔顺的卷发垂下,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遮挡住了一只眼睛,带着笑意的声音软得就像是来自真正魔鬼的诱哄:
“跟着你的心脏来,它比你更了解自己。把戏剧交给它……还有我就好了。”
接下来是神甫与魔鬼的同行。
他们在疾病爆发的地点寻找,塞缪尔甚至不太想做什么防护措施,因为他比起让魔鬼的预言得逞,宁愿死于这场疾病。
魔鬼总是喜欢嘲笑,它嘲笑四□□说,嘲笑所谓的放血理论,嘲笑所谓的圣水,嘲笑截肢手术,也嘲笑那些医师手中加满了香料的昂贵且无用的药剂。
“人类折磨同类的手段可比魔鬼更要残忍一万倍,因为你们竟然学会了用不能带来丝毫
希望的东西来给绝望者带来希望,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着你们的奴役。”
疾病演变成瘟疫的时候,魔鬼用自己的办法找到了病源,并不是魔鬼,只是过于混乱和肮脏的环境,过于高的人口密度带来了这一切。
魔鬼笑得恨不得坐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接着露出灿烂的微笑,询问塞缪尔是否愿意找到救助这些人类的方法,表示这是他看在人类格外的倒霉上所付出的额外的善意。
“如果你想要救治人类,那么你就得足够了解人。亲爱的塞缪尔先生,你是否有着亵渎死者身体的勇气?鉴于我所见过的某些神职人员甚至乐意于亵渎生者,想来死者你们也不会在意。”
塞缪尔并不说话,也并不行动——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比那些饥痩病重的人更加沉默。直到魔鬼亲自找到了一具完整的尸体,直到很多很多人的尸体都被匆匆埋入一个大坑,花言巧语的魔鬼才说服了他,并且肆意嘲笑着对方的软弱。
“没事的,你难道在害怕死吗?你难道在害怕被别的神职人员惩罚吗?只要你不说,这一切暂时就是没有人知道的。”
“当然,别人总有方法能够了解这一切,但是你还可以推诿责任啊,你甚至可以把解决的方法归功为你的神,那你就是神专门派来拯救可怜人的了,他们怎么敢为难你呢?怎么敢去污蔑这场瘟疫中的英雄,神的使者做出了这样可怕的事情呢?”
塞缪尔只是沉默。魔鬼看到沉默的人类,于是便更加得意了。他满心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成功掌控住了这个人类的心思,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人类丑恶的想法。
直到塞缪尔告诉魔鬼,他已经打算把那些辨别疾病和解决疾病的知识写成书,传播出去。
这才让正在思考什么时候把神甫解刨尸体的秘密泄露给教会的魔鬼大吃一惊。
“瞧瞧啊,神甫,你是否已经对我们的智慧与仁慈心悦诚服,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我一同接受硫磺火焰的熏烤?相信我,地狱里的家伙都会欢迎你的存在,多么可笑,我还以为你有着足够坚定的信仰呢。好吧,虽然早在解剖尸体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你信仰不怎么坚定了。”
接下来便是北原和枫与威廉在剧院里排演过的对话。魔鬼一反常态地讥讽着人类,想要劝说塞缪尔打消这个念头,但是塞缪尔却无比坚定地想要完成这件事情。
即使他知道自己将在失败的约定里付出自己的灵魂,即使他知道人们不会感激他,不会重视这份知识,不会认同他的做法。
但他还是去做,因为只有他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