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曾沦落进风尘里的人得到尊重,一个从不曾被善待过一天的人被如珠似宝的珍视。
这对过去十七载的柳渔而言,是到死也没能够到的奢侈品。
然而这些,如今都被眼前的少年奉到了眼前。
柳渔的心不是铜浇铁铸,亦是血肉长成,也会……难抑心动。
可正因心动了,这一声愿意要说出口,却愈是变得格外艰难起来。
她这一瞬的沉默,让陆承骁分外难挨,他脚步微动,又顿住,望着柳渔殷切地许诺:“你信我,你想要好的生活,我给你好的生活,我会努力,以后必然比现在的日子还好,一定不让你因今日的决定感到后悔。”
柳渔眼里的光,却在这时缓缓黯了下去,像一颗才腾起的星,又坠落下去、渐渐泯灭了光芒。
她神情中带着一种难言的复杂,牵唇笑了笑,那笑却极浅,只上弯了一瞬便又落下了。
陆承骁愣了愣,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柳渔却没由他多想,抬眸问他:“陆公子可知陈太太为何不愿意陈昇娶我?”
陆承骁虽不知她这时候为什么问起这个,还是点了点头:“大概知道,门户之见,应当是想要替陈昇找一个出身更好些的姑娘为妻。”
柳渔见他明白,反问:“那陆公子呢?令尊与令堂就不想你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吗?”
陆承骁听到这话,神色却是一松:“姑娘对我家还不大了解,我少时家中并不富裕,爹娘开明,并没那许多讲究。长嫂是我外祖村里的一个姑娘,大哥去外祖家时遇见,自己相中的,家中也只是寻常,爹娘作主替他聘下了。”
“二嫂娘家是县里开粮油铺子的,镇里人约莫都道是我家去县里开了个铺子,所以爹娘替二哥择媳的条件也高了,实则不然,二嫂亦是我二哥自己看中,央了爹娘去下的聘。”
他笑望着柳渔,眼里都是熠熠的光:“我大哥二哥娶的都是自己心仪之人,到了我这里,自然也是一样的,我心悦姑娘,家父家母自然也会支持、尊重我的选择。”
柳渔看着陆承骁,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出奇的准,还记得初见时就觉得他君子如玉,那时只是第一印象,而今再看,是真真品性如良玉一般的少年。
赤诚、干净、温暖,仿佛通身都蕴着美玉的光辉。
柳渔太清楚陆承骁此时的求娶若是能成,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以不用与柳家几房人斗智斗勇、与虎谋皮,意味着她除了李家和逃跑那两条路,还有一条更光明的坦途。
然而她可以坦然的去和李爷谈交易,却会因陆承骁的良善正直而不忍。
因为交易是彼此都付出了,而陆承骁,她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却会将他拖进一个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泥潭。
柳渔很想牢牢抓住他,心里却愧疚到颤抖。
最后的挣扎,是点醒他,给他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也让命运去做一次选择。
她看着陆承骁,缓缓地摇了摇头,把心里的话以一种微缓的语调说出:“你不知道,你并不清楚娶我意味着什么,远不是门不当户不对那样简单。”
见陆承骁疑惑等下文,柳渔肃了神色,眼里蕴着陆承骁看不分明的冷厉和嘲苦:“你将面对的是,有一堆人撕扯着你,绑架着你,试图扒在你身上吸血。”
“陆承骁,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你看到的或许只是这张颜色足够好的脸,只是我愿意让你看到的光鲜一面,你可曾想过,你抗拒不了的或许只是这张皮相,可曾想过,藏在光鲜之后的,或许是一窝子甩都甩不掉的烂泥。”
她唤了陆承骁名字,直视着他:“而容颜会老,花也总有凋残的时候,甚至或许我还未曾老去时,你已经看得腻烦,可我身后那些血蛭,你却再也甩不脱,这样,你还想娶我吗?”
柳渔一字一句说了,说完后,便看着陆承骁神色,静待着他的答案。
她承认她的卑鄙,因为自己的艰难,看似磊落的把情况摊开在陆承骁面前,实则是哪怕清楚知道沾上柳家就是沾上一个黑泥潭,也期盼着他能甘心情愿跃下来。
陆承骁既没有满口应了,也没有犹豫很久,他只是从前的心结豁然全解,所以,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因为处境太过艰难。
“我愿意!”
满心里只有疼惜,这愿意二字说得半点不曾犹豫。
柳渔却阻道:“不急,关乎终生,公子细想想的好。”
陆承骁急了:“柳渔,我很确定……”
“陆承骁。”柳渔打断他,道:“天色太暗了,你送送我吧,到柳家村还有一段距离,你再想想。”
这是她最后一点良心。
陆承骁静默了下来,而后点头:“好,我会仔细思量再答复姑娘。”
他把和柳渔用过的两个拜垫搬回神龛前,又确认过火堆边没有能引燃的东西,这才与柳渔离开这里。
两人一路走着,柳渔始终沉默,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安静思考。
陆承骁也把心里的话想了一路,直到离得柳家村近了,忽然想起他在山神庙中说要娶柳渔时她的反应。
初时,似是动容的,后来是哪里不对,她眼里的光似乎黯了下去。
陆承骁确定自己应该是没看错的。
他回想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信我,你想要好的生活,我给你好的生活,我会努力,以后必然比现在的日子还好,一定不让你因今日的决定感到后悔。
你想要好的生活……
陆承骁蓦然僵住,有什么轰然一下砸在他神魂里,他陡然明白了是什么让柳渔眼里的光黯了下去。
是偏见,是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他把柳渔框定住的一个既定印象。
他以为他早已经放下、不在意了的东西,原来一直还深藏骨血,不知什么时候被触发,在无意识中就带了出来,甚至于他自己对此毫无所觉。
可却是扎扎实实的刺了柳渔的心。
陆承骁整个人懵住,脚步还下意识的跟着柳渔行走,脑中却只剩下一片混乱。
他可还做过什么?
是了,柳渔落水时,他把人救上来后,因着陈昇母子的对话,他下意识的生出了柳渔在设计陈昇,为了坐实和陈家的婚事的念头。
可他忽略了,柳渔那样怕水,她完全不会水,渝水河的水又湍急,天色全暗了,一入了河,若非他水性极好,换个旁的人许是都未必能顺利把她救上来,柳渔怎么会为了谋一桩婚事拿自己的命去赌。
一抹凉意攀进他心里,而后递达向四肢百骸。
因为被她算计过,便永远以一样的目光去看待她,陆承骁心尖颤抖着,痛如刀绞。
柳渔那样聪慧,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就已然觉察到他的偏见了了吧,所以才会失望。
陆承骁心中还山崩海裂着,柳家村已是到了,柳渔停住脚步,看了陆承骁一眼,见他离柳家村越近就越是魂不守舍,眸光黯淡了几分,却仍能牵起一个笑颜来。
“我到了。”
“今日蒙公子相救,这恩情柳渔铭记于心,公子他日若有所驱谴,只要柳渔能做到,必偿今日之恩德。”
见陆承骁还有些怔愣,柳渔向他点了点头,道一声告辞,福身欲走。
陆承骁猛然拉住她袖摆,情急中唤了她名字。
“柳渔。”
柳渔抬眸看他,陆承骁迎着她的目光:“我的答复,你不听吗?”
还有答复吗?
柳渔静静望着他,并不曾说话。
“姑娘可知,你落水时,陈昇也在岸上?”
柳渔眸光起了微澜,静候下文。
陆承骁望着月色下如烟似渺的少女,喉中紧涩:“他原是要下来相救的,我冲向渝水河时,听陈太太说,他若下来,你便什么名节也没有了。”
他顿了顿,才道:“那时陈昇说,他娶你。”
他把指节一寸寸拳入掌心:“柳渔,我很自私,是我拽住了他把人丢了回去,自己奔你而去了,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你会因落水而成为谁的妻子,那必须是我。”
柳渔长睫微颤,一言不发地聆听。
“一入水后,满心只有怕失去你的恐慌,什么也顾不着想,后来你吓得抱着我不肯放时,身子微颤着,我心疼又生气,那一刻我先入为主的生出了你是为谋一桩婚事而在陈昇面前设计落水的念头,方才,方才山神庙里,我说以后给你过最好的日子时,你眼里的光一下子黯了下去,我看到了。”
他说到这里顿住,垂了眼睫:“当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直到方才我才醒悟过来——是因我心里还残存着最初的印象,理智也被恐惧和嫉妒蒙蔽了。”
他看向柳渔:“你怎会为了谋一桩婚事就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是我的偏见还在,所以叫你失望了,对不对?”
柳渔心间一颤,抬眸看向他:“你又怎知我不会?我不是一直都在谋算吗?”
“因为你骄傲、良善,你若愿为要一桩好婚事拿命去赌,刚才就毫不犹豫应下我了,不会与我说那许多;你若执意要有一门好亲事,不需要陈昇,只需在送荷包不成那次后再见我几回,我就是姑娘囊中之物。”
最后一句,无端成了表白。
柳渔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垂了眼帘,摇头道:“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公子高看了我,也低看了你自己。”
陆承骁微微笑了起来:“并未错看,因我心悦姑娘,自初见时已生了情愫,姑娘问我喜欢你什么——我不知这情由何处起,只知道当我意识到时就已经深陷其中了,走不出来,也不想出来。”
“你说红颜会老,花也终有凋残的一日——或许容貌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可容貌它本身不也是你的一部分吗?我喜欢的就是你,是完整的你,你会老去,我也一样会老去。”
“柳渔,我想娶你,愿终其一生都为让你过上好日子而努力,不因你喜欢金钱财富与否,而是我就想把最好的都奉给你。”他灼灼望着她:“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