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酒楼是用来谈私事的地方,城隍庙是用来谈公事的地方,显然城门这里不是用来谈任何事的地方。
阴兵李果这个样子显然不是打算和范召南开战的,所以他决定将李果带到城隍庙去好好盘问一番。
在李果用有些僵直的声音与范召南对话的过程里,那个叫王栋的刀盾手,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城门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站在城隍庙的前院,背后是高大黑黝黝的大殿,边上是不断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炼魂炉,左边是飞舞的蛤蟆,右边是无语的螃蟹,脚边蹲着正好接客回来的征狗,范召南觉得,没有哪个地球上的普通人类能受得了这个气势。
李果就受不了。
只是他好像被什么束缚着,既没有丢掉大枪,也没有跪倒山呼万岁;不过他惊慌的眼神还有颤抖的身体还是告诉范召南,这架势他确实受不了。
“李果,你说你有重要事情禀报,为何到了本城主面前,却又是这番模样了?!”范召南乱蓬蓬的胡子和惨白的大脸,确实自带一种威严。
“禀报,禀报城主,我,我叫李果,我怎么到了这里?这里是?”显然,这个叫李果的人似乎仅仅是恢复了神志,但远远没有到神志清醒的地方,起码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土伯觉得让范召南继续问下去,大概说一万年也扯不清,于是就飞到了李果的前面,比他眼睛高一点点的地方,“李果,你还记得什么?需要如实讲来!”
显然,土伯似乎对阴兵有某种不可知的压制,李果竟然不再哆嗦,慢慢恢复了些条理,“我,我只记得,和几个朋友去喝酒,到我们常去的一个小酒吧。然后,我记得有个生面孔男人进来,待了一阵就走了。我,好像是他口袋里掉出了一个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我叫他却没有听到,我去捡起来,然后,我,好像是跑出酒吧,然后,我,不记得了。”
亮晶晶?
范召南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关键,那个所谓亮晶晶,是不是萧征说过的碎片?看来,这个李果,就是拿到,不,捡到一颗碎片,然后就被抓了壮丁,到阴间当了阴兵?
不对,这中间肯定还有一些关键环节,否则,这个解释说不通:封神幻境假如是玩家的敌人,没道理给玩家这边送人头,更没道理送士兵啊!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土伯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问,海蜃此时慢慢爬了过来,一双漆黑的长条眼睛看着李果。
李果站得更加笔直了。
只是片刻,海蜃转开自己的眼睛,然后回身走到了范召南的前面,举起了双螯,接着从嘴里吐出了一块新的“液晶屏”。
果然,是在一家灯光不是很好的酒吧。看到这里,范召南心里激动了一下,宅男是没资格去酒吧的,如今只能从阴间看转播了。
一个男人靠着吧台喝着什么,这个人范召南却不认识,不过看起来是个练家子,透着一种干练,而且,当他举手去拿杯子的时候,范召南看到他手腕处有一团红色的火焰一闪而熄。
有其他的人影在屏幕里晃过,等屏幕再次恢复,那个男人不见了,而地上,一颗紫色的宝石,在屏幕里越来越大。
“咦?这是,‘根种’?!”土伯看着屏幕上最后定格的碎片,失声道:“阳间居然还有根种?听说很早以前,大概在绝地天通以前,先天根种就消耗殆尽了啊!”
说完,他转过来看着李果,仔细打量着他,“难道,你捡到了根种?难怪你到阴间了,凡人的躯体怎么可能经受根种的侵蚀。没有清心丹,没有‘却魔大咒’或者‘续缘丹’,凡人的肉体只会在一瞬间就炸成了碎肉!应该是启明录的机缘,否则,你和道标附近的那些丧尸鬼物应该是一样的了。”
“我,我捡了那个,然后,我就到阴间?”
“我、我死了?”
如果被抓壮丁这个遭遇还分倒霉等级,李果这个应该算是最高级了。
“那你觉得这里还能是哪?!”范召南没好气地说,“现在后悔也晚了,谁叫你恢复了神志呢,其他三个阴兵,彻底傻成那样子其实也是一种幸福,是不是,螃蟹?”
大概归墟泡泡语里没有幸福这个词,螃蟹看看范召南,双螯摆了一下,没有吐泡泡。
常规的,李果用了几分钟理解了一下自己的处境,他紧紧抓住自己手里的长枪,闭住气半晌才缓了过来。
“我,我才二十七岁啊,我这就死了?我,我爸妈怎么办?我妹妹怎么办?他们知道我死了吗?”
土伯和海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范召南也是,到了这里,第一关,都是要自己过的。
“他们应该知道你死了,他们......等等!你有个妹妹?!”范召南突然走上几步,几乎撞飞了蛤蟆,“你家是姑苏的吧?你家在哪里,你还记得吗?”
“当,当然记得。”李果的那些伤感被范召南这个蒿里城城主吓没了,不知道他又要干嘛?
螃蟹看着李果,然后手里的液晶屏上显示出一片阳间的楼房,还有小区中间的一个花坛。
***
李果的死,对李端山一家来说,犹如晴空霹雳,生活在那一瞬间就陷入了黑暗和混乱之中。
姑苏事件的余波,其实都是由那几个变异体的家庭来承受了。张齐涛家里有钱,自然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即使有人知道他在事件中成为了一个可怕的怪物,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们,也不会有什么过多举动,最多大家私下里会说,这个人平时也不是好人,不修阴德,所以遭此横祸。
阴间不存在,不过凡人心中,阴德的概念还是有的。
对于普通人家,比如李果家来说,他的父母和他的妹妹李然,承受到的压力就很大了。
虽然通过系统调查,李果不存在任何人间法律层面的犯罪动机,而且自己还丢了性命,但从未处理过类似事件的现实世界里,作为一个普通人身故后能得到的一切,都还没个着落。
据说尸体还在解剖化验,他有工作但不是上班时间,他的人身意外保险至今都没有下文。一个超凡事件带来的社会后果,远远不是什么精彩的小说故事,而是人间冷暖,尤其是身在其中的那些人。
李果的父母在那一天之后,明显老去了,他的母亲更是卧床不起,大半生命似乎也都随着自己的儿子去了,父亲李端山是退休教师,多年师道尊严,尚有一团心力,但也是变得沉默寡语,原来经常到小区遛弯闲谈的习惯也没有了,即使出门买必需品也是趁着人少的傍晚,去很远的他处。
避开阳光,避开人们的眼光,因为无力解释,他们也无从解释。
针对飞来横祸,国人自有一种奇怪的理论:不修阴德,以致如此。这几个字下面,就是李家目前面临的困境。
今夜,李然又是哭着睡去的。
开始,还朦朦胧胧听到楼下传来狗叫的声音,还有小区外面马路上偶尔的车声,但慢慢地,这些声音都逐渐消失,李然知道自己终于快睡着了,心里轻松下来:睡着了,就不那么痛苦了。
随后,她感到了一阵寒冷,好像是一下子到了寒冬,姑苏是没有暖气的地方,冬天的风还是很湿寒的,不过,现在已经四月份了啊。
李然在睡梦里皱了皱眉,随即就觉得更冷了。
“李然,小然,妹妹。”她似乎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唤,这声音很熟悉,很熟悉,这是,是哥哥?!
她心里一惊,随即发现自己睁开了眼睛,只是四周看着不是自己的卧室,而是客厅,她站在自家的大门口,门外传来的,是自己的哥哥的声音!
“小然,你在吗?是我啊,哥哥回来了。”声音再次传来,没有错的,就是自己的哥哥李果,他有时候出差回来,带很多东西的时候,就这样在楼道里喊着自己。
李然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只比李果小四岁,但在心里,她知道哥哥从来都是拿她当个孩子看待。
李然没有多想,直接打开了房门。
一阵阴风,门外淡淡的雾气里,李果站在那里,只是,他穿了一身奇怪的衣服,好像是一身盔甲?手里还握着一把古代的长枪,站在那里,好像是一个古装戏里的将军。
“哥哥?”李然吃惊地喊着,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哥哥已经死了,只是奇怪他今天回家为什么穿成了这个样子,没记得他喜欢cosplay呀。
“小然,是我!”李果的眼睛有些闪烁,但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迟疑了一下,迈步跨进了房门。
哥哥的身材比平时高大了很多,感觉穿上了这身盔甲,他足足有将近一米九了!要是他真的有这样的身材,她的那些闺蜜一定羡慕得要死了。
可是,李然心里好像一下明白了过来,“哥哥,你,你已经?”
李果捏紧了自己的长枪,“嗯,妹妹,我已经死了,我这是回来看看你们。”
死了,果然,哥哥死了。
只是,死了,不就是没了吗?怎么,他还能出现在家里,哪怕是穿着这么奇怪的衣服,假如,假如死就是换一身奇怪的衣服,干嘛还要这么悲伤呢?
李然的眼泪充满了眼眶,在下一个瞬间就滑落了。
“小然,妹妹,你,你别哭,我只是死了,但我还在,嗯,我还在啊!”人、鬼,似乎都无法在第一时间说清楚这一切。
不知生,焉知死?
“你死了,以后就见不到你了!”李然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好像无穷无尽。
李果抬起手向去帮妹妹擦擦眼泪,但自己的手从脸上穿过,什么也没有抓住。
李然的哭声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