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主宅,客厅角那座英国血统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据说这是老爷子的弟弟从香港托人运过来的。不过十二点都还不睡觉的人显然没有什么心思去在意那一口钟。
花厅里头没开灯,树影婆娑,冷清的月色从落地窗半掩的纱帘中穿过,落在地上,料想没什么胆量的人也不敢深更半夜坐在这里。
老爷子头一觉已经睡醒了,起身上个厕所的功夫,突然想起自己养的一株花好像是在晚上才开的,就趿拉着拖鞋,慢慢悠悠的从二楼走下来,走到花厅去。
老爷子开了一盏台灯,很古朴秀雅的灯罩子,下面浮着几串流苏穗子。挺晚的了,平永言不打算把整个宅子搞得灯火通明,惊动了底下的人。年轻人一天到晚的也辛苦,难得睡个安稳觉。平永言这么想着。
灯一开,平永言才蓦然发现桌上坐着人。
看得见板正的肩背和侧脸锋利的轮廓,平永言被唬了一跳,定睛看清楚之后趿拉着拖鞋走过去,语气里带点嗔怪的意思。
“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楼底下坐着,怎么着了这是?”平永言走过去,拍拍平霄的肩膀。
平霄转过头来看着平永言,他的瞳色很浅,是琥珀色的,肌肤的颜色又比寻常人深一些。他是混血,身上流着一半平家的血,和另一半,属于缅北某个陌生女人的血液。
“睡不着,所以起来坐坐。”平霄眼睫垂下来,他抬手抚过桌上一株吊兰的叶子。
平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月亮和星星都照不亮的夜空,然后平永言从主卧里走出来,摸摸还是个小男孩儿的他的头,问:“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啊,不过,现在可没有人再能欺负他了。
可是他在平家主宅里的身份好像依然还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可有可无。
“心里有事儿?”平永言拉了把椅子,在平霄身边坐下来,“我是你爸,你心里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讲的?”
平永言的语气很和缓,循循善诱而语重心长。他在夜晚和白日完全是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他现在是慈父,比较难得,且少有示人的一种形象。平霄甚至很确信平永言这样一副慈父的面孔从来没有在平储面前出现过。
是因为失去了一些就能够得到一些吗?谁也不可能拥有一切,最好最好的情况,你也只能握住自己手里面的东西吗?
“这次长荣港的事情,我可以参与吗?”平霄沉默了一阵,然后才缓缓开口。
“当然可以!”平永言用有些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不能做什么,或者你必须做什么,不是吗?”
这是实话。平霄又沉默了一阵子。他琥珀色的瞳仁一下子变的幽深,窗外有风徐徐撩动纱帘,那盏台灯亮着幽幽的光。
“父亲你知道吗?”平霄双手支在桌上,十指交握,“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平霄抬起眼睛,眼底是压抑的翻涌的情绪,难捱的,痛苦的,挣扎的,凶恶的。
他想起从前每一个暴烈的夏日,平储把碎玻璃洒在后花园的石板路上,然后看着他,笑得像一个恶魔。
他想起自己的大哥,笔挺的白衬衫,脸上称得上是和煦的笑,以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触不可及的高贵气质。
他想起那些人勾肩搭背大笑着,往手里的枪上膛,而他一个人背着一把长长的缅刀。
他想起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一个人孤身坐在黑暗里的某处,想着他素未谋面的母亲。
“老三,”平永言轻轻地和他拥抱了一下,“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命运是不允许我们选择的。”
那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稍纵即逝的温暖。平霄看着平永言,突然发现那个记忆里高大的父亲已经不复从前了。
“一开始我们没有说不的权利,但是等有一天,等你可以把生活踩在脚下了,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平永言看着他,几乎是用尽了一个父亲的深情。
平霄喉头滚动了一下,“无论我做了什么,您都会原谅我吗,父亲?”
“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永远是我的儿子。”平永言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原处。他走到阳台上去看他可能会在今晚开放的花。看完花之后他会回到楼上睡觉,第二天再精神饱满的起床面对新一天的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