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黑衣的少女却蓦然抬起头,神色复杂。
索菲娅·奥古斯塔,在无比奢华的庄园中长大、却又成长于一个畸形的环境之中,性格乖张肆意,自幼被兄长骄纵,从来鲜少承认自己的愚蠢与短视,更不曾为自己的错误付出过代价。
她竟以为一次警告就已经足够。
乌云遮天,雷电轰鸣,华服的少女听着下属的来报,湛蓝的双瞳空洞而毫无生气。
豆大的雨滴溅入走廊,潮湿的木头散发出奇异的香气,自她来到远东,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仆人担心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想劝她回去。
可那个漂亮如人偶娃娃的异国少女却只是定定地望着廊下某一个方向,宝石般的双瞳有种孩童式的偏执与疯狂,如燃暗火,令人心惊。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株稚嫩的兰花,在倾盆大雨中被生生折断脊骨。
她精心养了数月的兰花,被践踏成泥。
索菲娅幼年时,曾在湖畔深处的小屋,撞见一个华服的东方女子。
黑鸦羽一样的长发,削葱一般的指,神色温柔却有愁绪。
她记住了那一双凤一样的眼。
那双眼,望向她时,盈盈含泪,似有千言万语而不可说。
可她也只见过对方一面。
等到她长到能猜出对方的身份的时候,她已经再也无法在庄园里找到那个女子的丝毫痕迹。
态度怪异的“舅舅”、厌恶她的仆人、高高在上又略带猎奇态度的家庭教师……在庄园中,真正算得上“家人”的,只有哥哥一人。
索菲娅依赖哥哥,也习惯利用哥哥对自己的宠爱,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资源。但一个年长的、沉迷学术、功课繁多的异性,显然不能满足一个小女孩的全部社交所需。
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孤独的,即便有要好的堂姐丽娅,可彼此相处的时间仍然短暂。
所以,当看见一位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黑色长发同龄女孩出现时,索菲娅几乎是瞬间就决定对她释放自己的善意。
她有着一双纤长美丽的双眼,轮廓优美精致,如一片柳叶。
像索菲娅记忆中的……母亲。
在那个信息并不发达的时代,一个慕尼黑长大的少女,尽管有意识地去了解东方文化,但在她去往远东之前,她对那个古老国度的了解依旧乏善可陈,幼年的她甚至不太分得清和风与华夏的区别,看地图时,一度以为东瀛是华夏的海外领地。
她对上杉妗子的善意,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在那个环境中,她在这个面容秀丽的少女身上,寄托了所有对东方之美的遐想与憧憬。
——以及,对只见过一次面的母亲,无法抑制的思恋、依赖、爱护。
乃至对亲密行为的渴望。
她将对母亲的幻想,投射到了上杉妗子身上。
这种复杂到近乎畸形的情感,让她们的关系一度几乎逾界。索菲娅常无意识地将她当做自己幻想中的母亲的替身,在热气氤氲的浴室中,在彩排古老歌剧时,在互相倾诉悄悄话的共寝时……
女孩的友情本就比男性更加黏腻,一些逾界的肢体动作并不会引起警惕,索菲娅一贯乖张肆意,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压根不管那些举止究竟合不合适。
社交经验比她丰富的上杉妗子或许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但索菲娅是德国人,是高级军官的家属,是奥古斯塔家族的成员,彼时带着家族众望来到异国,连德语都说得磕磕碰碰的上杉妗子,并不敢冒着得罪她的风险去拒绝一些事情。
别说得罪了,就连失去她的善意,对上杉妗子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物质和精神上双重的不可承受,身为既得利益者的索菲娅并没有发现,她的生活水准和普通亚裔究竟有多大的差距。在那个时代,她一时兴起的顺手援助,就可以让一个留学生的生活水准得到做梦都没法想象的改变。
她不能失去索菲娅的庇护。
这样悬殊的关系,很容易走向极端,尤其是,当其中的上位者,心思“单纯”,又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
可一些阴郁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在还没来得生长时就被彻底摧毁——当时局变动,她心爱的男孩遭遇不测,她求索菲娅救他时,对方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记性没那么差的。”
那个男孩,曾讥讽过索菲娅的种族。
那其实是那个时代所有人都司空见惯的一种歧视,巨大的科技差距、物质差距,造成人们无论从外貌上还是思维方式上,都大到了一个后世难以想象的程度。当最先进智慧的科学家们,都声称某些种族天生就应该被奴役,又如何能苛求,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去尊重一个遥远而衰弱的民族呢。
上杉妗子难以启齿,她该怎么说,那不过是青春期的男孩,屡次示好却仍得不到回应后,恼羞成怒之下的冲动之言?
尤其是,当她自己,就暗暗倾慕着那个男孩。
上杉妗子并没有意识到,她觉得这无关紧要,本质是因为她并不是索菲娅。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所以她会劝索菲娅:“那只是一句气话!如果你不救他,他真的会死的!明明,你只需要和你哥哥说一声就好了呀……”
“他是那样的优秀……”
索菲娅望向她,湛蓝的双眸中有一种极为干净的残忍:“我为什么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让哥哥不高兴呢?”
绝望如溺水般浮现,上杉妗子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变化,在这一刻她与那个男孩共情,并感到彻骨的寒冷。
她们曾如此亲密,可她看着自己如此伤心,却甚至不愿意为此打扰自己的哥哥,即便天平的另一端,是一个日日相见的同学的命。
可她甚至没有留给她伤心的时间——她甚至都没有和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