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一夜的惊艳,与他无法抑制、却又无法接受自己的邪恶念头,他或许不会逼自己离开索菲娅。
那么,他或许有更多时间去周密地布置,让索菲娅不至于与父亲的关系越来越恶劣,让堂姐丽娅的消息传不到索菲娅耳中。
那样,他就不会为了她弑父。
他不爱那个男人,但这样沉重的罪恶背负在身上,依旧让他无法安宁。
像是某种令人不安的诅咒。
他的一切,终究是从他手中继承而来的。而他,也是他和索菲娅之间,羁绊的来源。
此前,他尚可以去游学,可以醉心于自己热爱的科学之中,逃避家族的责任,同时又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下轻易地将家族权柄掌控在手中。但在那以后,顶梁柱倾倒,他不得不自己出仕,不得不用显赫的战功,来保全奥古斯塔家族,保全索菲娅。
在战场上,有老兵说,他们曾经是为帝国而战,而后来,他们战斗,只是为了自己的战友。
而对海因里希而言,他最初的动机,是为了保全家族,保全索菲娅。
用家族的权柄,在那个越来越疯狂的时代,让她能够安全,且仍能生活得舒适又自由。
如果实在做不到,就将她藏起来。
而后来,在见过无数惨烈如地狱的场景之后,他战斗,求生,本质是源于一种恐惧。
但并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索菲娅会经历她们所经历的一切。
他见过战败的民族的女性的遭遇,那样疯狂的场面,远胜作家能想象出的最残酷的刑罚。
此前,他从未怪罪过索菲娅救丽娅的行为,无论后果有多严重。但他内心仍然认为这只不过是小女孩的任性和感性行为。直到他亲眼目睹那一切,想到自己如果战败,索菲娅也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时,他才真正明白索菲娅为什么会那样做。
但这一切像是一个无解难题,国内的形式越来越极端,如果他们战败,索菲娅将面临噩梦般的遭遇,但即便帝国胜利,她的祖国,也并不接受她——由于她对奥古斯塔家族的影响力,她对权力的染指,她对海因里希的影响力,他们甚至试图剥夺她的生存权。
——他们能容忍拥有他们眼中最肮脏血统的将领,却无法容忍混血的索菲娅,其实本质原因,是因为索菲娅并不能为他们创造价值。索菲娅的权势来源于兄长的宠爱,尽管在学校中她是个聪明杰出的孩子,但她还并没有展露出不可取代的天赋。
在那个男人被视作帝国燃料、女人被视作生产资料的疯狂年代,会试图染指权力、血统不够高贵、并没有展示出足够的自我价值、对海因里希影响巨大的索菲娅,在他们眼中无疑是一条难以忍受的蛀虫,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良木。
否则的话,即使狡兔死走狗烹,他们也会等到战事结束、索菲娅的利用价值被榨取干净之后再动手。
他们笃定,索菲娅死去之后,他们会得到一个完全忠心的、不会再被任何事物干扰的海因里希,一个无比杰出、无比优秀、完美符合他们心中所有幻想的“完美”青年。
他们轻视了人类最不可思议的情感——“爱”。
对海因里希而言,那是无比煎熬的时光。
不,还有一个选项,唯一的一个选项……
戎装的青年在家族的密室里待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看了哪些情报,接见过哪些人。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将索菲娅送往她的母国。
无论局势变成什么样,她都将安全地、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帝国胜利,他将爬到更高处,用手中的权柄保她周全;如果失败,他将用自己的一切,换取她的生路。
在那座饱经风霜的东方古城中,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在见到她第一面之前,他就知道,他会死。
他微笑着看她穿着华丽的戏服,在荒凉的舞台上表演。
他温和地安抚她的小脾气。
他陪她穿梭在古城的街道,品尝异域的美食,欣赏古老而不可思议的艺术与臻品。
每一次,当他微笑着从她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内心都有一个声音,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着自己死期将临。
他看完这三年关于她的所有记录,在脑海中,拼凑住她人生中与他并不相交的三年。
他对她所有的小动作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放权让她能够畅快地报仇。
那批东瀛人凑巨款向帝国定制的武器,被他拦截,然后,和她一起,欣赏了一场无比绚烂的烟花。
——他们一直都很准时,那些武器,是按时交给了东瀛人的,只不过,是以已开封的状态投掷过去的。
即便他对帝国从来没什么忠诚可言,但也并不觉得这算是叛/国,盟约之下,帝国与他们不睦已久,他们从来都不是忠诚的盟友。何况战争已经到了晚期,远东的小小事故,影响不了任何事,但却能让索菲娅开心。
极致的纵容,极致的绚烂。
他们何其幸运,从幼年的相伴,到少年的同游,在这样天地染血的乱世之中,拥有过那样悠长的好时光。
即便,短暂的相聚之后,将会是更加漫长、无望的生死相隔。
在最后的最后,他送她上船。
这一次远东的任务早已完成,柏林催促他踏上归途的电报已纷如雪,他将在目送她离开之后,再度进入那必死的困局。
底层百姓还未闻风声,中层也只隐隐察觉,但他早已看出,他们败局已定。
他一直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早已上船的少女,心中却蓦然升起极其不详的预感,她望向兄长渐渐远去的身影,巨大的恐慌与不安扼住心脏,她蓦然回头,对着船员厉声道:“停船!我要回去!”
船员皆知她们身份贵重,不敢呵斥,可船一开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索菲娅一看他们神态,便知他们不会停船,可她一贯是不做不休的性子,索性直接跳上船身上的巨大铁索,借着惯性跳到巷口。
这场面犹如后世的功夫电影,众人看得惊呆了,海因里希也是神色骤变,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想要下去接住她。
可少女已飞奔着跑进他的怀抱,毫不迟疑地跳起来,吻上他的双唇。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笃定的侵略性——她只毫不犹豫地用肢体语言向他索取安全感,缓解内心的不安,而毫不怀疑、不惧怕——或者说根本没想过他的拒绝或怒意。
跟随的副官与翻译看得目瞪口呆,良久,翻译才小声和身边的秘书沟通:“这……就是洋人和家人见面时的‘碰鼻礼’么?”
这吻如一场单方面的猎杀——她一昧地向他索取,而青年军官肌肉紧绷,动作温柔小心,却没有给任何主动的回应。
“索菲娅……”
“哥哥,我爱你,我非常非常地爱您。”她截住了他的话,用他们的母语极快速地道,语调像是胡搅蛮缠的小孩,丝毫不见少女的羞涩与忐忑。
她抬眸看他,湛蓝色的双眸闪着光:“无论在哪里,无论怎样,您都会守住对我的承诺,对么?”
她索取的最后一个承诺,是他的存活。
银发青年长久地凝视她:“我向你承诺过,无论如何,在六尺之下的,都不会是我们。”
少女的躯体似乎一下子松懈下来了,她露出笑容,喃喃:“您知道吗,在刚刚,我忽然觉得,我似乎要永远失去您了……”
青年浅金色的长睫微微一闪,他轻声说:“无论我身在哪里,我的灵魂,都将永远陪伴着你。”
“为什么不能是你本人陪伴着我呢?”
良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