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隐灯起。
悬挂的明火从定栾王府门一路去至宴堂。仆从们鱼贯而入,穿梭于满堂丝竹乐声,将捧着的珍馐美酒逐一摆上贵人面前的案桌。
菅州侯赵戊垣,其母曾是艳名远扬的花魁刘姬。刘姬凭美貌舞技得入幕宾无数,后被老菅州侯养于外宅,做了刘氏。
这一桩风月逸事瞒得太好,竟少有人知晓,直等到老菅州侯病逝,而后两个儿子接连暴毙,爵位无继,外室刘氏携子登门认亲。
一桩掀了遮羞布的丑事,转眼变成拯救整座菅州于危难的幸事。而本注定身份低微一辈子见不了光的外室子,一夜登天。
如今的菅州在赵戊垣手中,阔斧开合,曾效忠老菅州侯的一众亲信到现在,或告老还乡,或退居人后,反倒是从前未闻其名的新秀济济。
这一趟随赵戊垣来洛临的幕僚沈、姚二人,大将郭连,都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新贵,气焰颇盛。
大将郭连在入城前与卫莽起了冲突。
宴会一开始,赵戊垣便点了郭连出来,跪于堂中告罪。
“本侯这将军性子鲁莽,早先竟与王爷爱将起了冲突,实在无礼。”菅州侯赵戊垣着紫衣袍服,并二指指向堂中跪着的郭连,喝道,“还不快向王爷与卫大将军赔礼道歉!”
赵戊垣面容大约多肖其父,高鼻平唇无甚出彩,只一对狭长眼眸中两点墨玉含艳,让这张脸一下跳脱出平庸,撩眼看人竟有颠倒众生的意味。
郭连一身重甲随动作发出铁兵撞击声,神色傲慢地做个敷衍的抱拳,声如洪钟道:“郭连给王爷与卫将军致歉,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左下首的卫莽闻言哼了一声。
今安一身黑底绣金云纹袍服,袖摆搁在扶手上,拈着金盏侧头问卫莽:“发生了什么事情?”
“禀告王爷,”卫莽站起,说明缘由,“在城外,这位郭连将军很是不满意属下才出城五十里迎客,所以发生了点口角。”
岂止是发生了点口角,看看这同为武将的两人这通身气势,和眼底未散的戾气,怕是还动了刀戈。
“卫将军说话好斯文,一点不肖个上场打仗的将军!”果然,卫莽这边话落,那边的郭连就接起来,丝毫不客气地说:“王爷勿怪,我郭连是个粗汉子,脾气暴说话也俗,不懂什么虚伪的嚼舌根子。方才我在城外与卫将军起了些冲突,也确实是我们这些做客人的不敬,应我家侯爷说的,这厢与主人们道个不是!”
他这段话落,随即一双炯炯的虎目环顾坐于左侧的燕故一、卫莽与余下武将,继而再抬头直视着今安道:“但接着这事,郭连不由得斗胆想问王爷一声,这难道就是靳州的待客之道吗?”
这话里无缘无故夹枪带棒的,连一贯会装相的燕故一脸上笑意都淡了下来。
菅州侯右侧带来的那一排人颇为自得,连点人出来道歉的赵戊垣也只顾饮着杯中酒酿。
分明就是先发制人落下马威来了。
今安环顾一圈,似笑非笑地道:“郭将军有话直说。”
“自古两城之间友好结邦,莫不是磬鼓在边界相迎,可我们侯爷却是一路进了靳州地,快到洛临城门前,才将将碰到卫将军来接!没有旗鼓,也没有迎军,连来接人的都一脸不冷不热!这怎么能不让我为我们侯爷叫屈,这难道就是靳州、就是定栾王的待客之道吗?”
郭连声如洪钟,说出的一连串话砸在硬地上嗡嗡作响。赵戊垣等他说完才挥袖摆了摆,佯斥道:“看来平日是对你这个泼皮赖子太过纵容了,竟跑来王爷的面前叫嚣!”待郭连低头,他又转向今安举杯,“王爷勿怪。”
勿怪俩字已经说了一晚上了。
今安没有接他的酒,也不接他的话,只道:“本王大约听明白了。倒是想问郭将军,你莫不是以为,这一次本王邀你家侯爷前来洛临,当真是为增进情谊的罢?”
她的话里意思如此直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郭连神色一僵:“这……”
“大朔开朝皇帝对诸侯立律有三,郭将军可知是哪三条?”不等那人支支吾吾,今安随即解答道,“封诸侯者,无诏不得出封地,不可私拥重兵,各诸侯间非公互信为罪。”
“本王若是大张旗鼓至靳州界迎你家侯爷,岂非是在宣告全天下,本王与菅州有意勾结,互信谋事?”今安殷红唇角划起个笑,问他,“郭将军仍以为你们是为增进情谊而来?”
今安的容貌太盛,又惯不会穿着低调的衣裳,也从不遮掩裹去那些曼妙招展的线条。
她回回这样突兀而招摇地走过满是男子的宴场,一回坐得比一回高。到今时今日,再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提些狗屁倒灶的废话,她也可尽情观遍底下这群人的各种手脚。
居高临下时上位者的气势尤显压迫,哪怕她容色惊人,头回见到的菅州众人一时被美色所迷,一时又瑟瑟不敢直视。
郭连脑筋直,心想这娘们在耍些什么哑谜,冲口要问个明白:“那王爷邀请我等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今安将酒酿一饮而尽,搁下金盏:“郭将军凡事不知,就在此大放厥词,本王又何须与你说个明白?”
这场你我虚与委蛇的宴会,到此时,终于豁开了底下暗藏的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