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极重,从未有过,在嘴里刮出浓烈的血腥味,虞兰时接过名仟递来的帕子,往嘴角一按。
拿下的雪白巾帕上一抹血色刺眼。
不用看,也知道火灼针刺般疼痛的左脸上现在是什么情状。
抬头,对上虞之侃的脸色,他正咬紧牙关下颌隐隐抽动,极其生气,也极其失望。他压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这场对话是在书房进行的,廊前门上灯火挑暗,管家已经去了夫人和老夫人的院里打点,粉饰太平。
夫人疼爱得之不易又自小病弱的独子,只把他当成了笼里羽翼未丰、受不住外头风雨的金丝雀。听之任之,几近溺爱。硬不下心肠,还要做慈母多败儿的践行者。
书房中。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在凉砖地上,腰背笔挺,长发如墨缎,半掩着左颊上涨红的掌印。不辩不驳,不肯屈服。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虞氏起兴于商贾,前几代确实是登不上台面的铜臭家。但登富极便仰贵仪,祖上留下的庇荫足够子孙不必再摧折腰骨。到了虞兰时这一辈,是真正框在礼仪模子里塑成的。
他不曾违逆长辈,不曾行差踏错,一步一步地照着早就铺陈好的光明大道成长着。只要他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即便日后在官道商贸上无所长,做不到光耀门楣,也能守正自身,一生顺遂。
一如他的名字,兰时。良时,春时。不求功业远大,但求所有的美好愿景都能伴随左右。
可是今夜,虞之侃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以往的过于纵容,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
如果不是今夜城外生乱,府里闭门时名柏说漏了嘴,虞之侃现在怕还被蒙在鼓里。原来眼前这个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已经三番四次前往定栾王府。瞒着他,瞒着所有人。
私交密切。
“你可知那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利欲熏心,无恶不作。你去那里,无异于引火烧身,跟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有什么区别!”
虞之侃实在气极,抬手一扫手边的茶盏,瓷器碎裂在虞兰时脚边,溅上衣袍。
门外的辛管家听到声音忙忙进来,左右为难,只得劝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夫人与夫人那边尚未知情,莫要惊动了她们啊。”
虞之侃勉强按下心头火,又听底下跪着的人终于出声。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他说。
“你知错?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与王府中人来往。不该欺上瞒下,害得家人为我担忧。更不该以身涉险,将自己与家人置于险地。”他依次地,将脑子里已想过千百遍的一条条说出,平静地,漠然地,“孩儿知错。”
闻言,虞之侃一拍桌面,站起指向他,“好啊,原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手指轻颤半晌,终于无力放下。
“各城诸侯间向来是狗咬狗,你死我活,举战便要倾数城之兵,哪里见得半点仁慈和对庶民的宽怀。今日能将你奉为座上宾,明日就能让你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你仍去淌这趟浑水。”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我与那连州侯不过一封暗里递往的书信,便险些累得你殒命江上。你既然知道,便是已经想过悔过,却还是要去做。你究竟是将自己,将我和你的母亲祖母,将这全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置于何地?”
在虞兰时的预想中,这场质问迟早无可避免,却不会来得这么快。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无从分辨,默然不语。久病带来的寡白面色在灯下几近羸弱,称得嘴角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见他这样,虞之侃踱步半晌,终究动了恻隐,只当他有所回头,便说罢了罢了,“我不问你如今究竟与他人交情多深,又有多少往来。我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你和那些人断绝所有关系,再不能有任何明面暗地的牵扯!”
掷地有声,当头砸上,虞之侃势必要在今夜得出个结果:“你答不答应!”
屋内惊雷响后便是寂静,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虞兰时攥紧了掌心,皮肤碰到了尖锐的物体,是方才茶盏摔碎的碎瓷,坚硬的,锋利的,避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