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越走越堵,走到哪堵到哪,只得边走边避。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段昇眼疾手快,经过一个小摊上抓了顶帷帽就往虞兰时头上罩。
白色的帷幔垂着薄绢,一路遮到虞兰时肩下。
“我自诩不是风华绝代,也是一表人才,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姑娘正眼看我。”段昇不到半个时辰尝遍世间冷暖,简直要潸然泪下,见虞兰时还要掀帽,忙忙阻止,连连作揖:“你老可消停消停,饶过我罢。”
真是伤心伤肺。
都是他这招人又不懂事的表哥惹的祸,说了寻座酒楼雅间坐着喝喝茶观观夜景就是了,偏偏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
早知如此,他宁愿留在宅子里数蚊子,也绝不和他出来!
究竟是害了谁?究竟是害了谁!
有了帷帽做盾,接下来的一路果真清净不少,眼见着前头有舞龙舞狮,热闹非凡。不等段昇反应过来,虞兰时抬脚就往那处走。
段昇认命跟上去,犹不死心:“表哥,表哥!你听我一句劝!这裘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是人海茫茫,哪里能说胡乱找人就能找见呢,不急在这一时,待我们好生筹谋,说不准众里寻他千百度——”
话音未落,陡然淹进了几欲刺破鼓膜的唢呐声中,长须龙头迎面而来,直勾勾瞪上段昇,将他唬得骇然退后。随后是游龙长身,被高杆子撑成弯弯绕绕几段,做成无门迷宫,将人绕得晕头转向。
等到段昇从游龙与人潮中挣扎出来,四周各色衣袂混杂,哪里还见得他家表哥身影。
段昇傻眼了:“欸……欸?”
此处望之可及的高台,众目睽睽中,今安推下了那段递到手上的水袖,还将自己的袖子掸了两下,像掸掉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立在台上的伶人面上油彩厚抹,独独一双眼睛清澈,将面前这不解风情的生客望了再望。
能在时节登台都是城中被捧出的角儿,极偶尔之时,兴起会做一些博人眼球的噱头,如戏后掷杯,如向略微顺眼的过路人佯递青睐。
总归都是台上功夫,戏散了就过。
换作一般人,要么受宠若惊要么顺水推舟。偏偏今儿个挑了眼前这张人鬼不知的狐面,浑不顾场子的盛大与众目逼迫,直接冷拒,而后掉头就走,几步匿于人潮后。
令人错愕至极,掌声零碎,拾不起脸面。
燕故一揪着小淮领子追上去,憋笑憋得慌,佯作可惜:“王爷为何不接,好成全了这一番良宵美意?”
今安瞥他一眼幸灾乐祸的神色:“你去试试?”
燕故一笑:“没人给我递袖子呀。”
“裘安城今夜热闹,不知有多少权贵屈尊出行,又有多少连州侯的眼线,非明即暗。”今安手指挪正面具,顶上彩灯流转在她左面与张开的虎口,割出一道迤逦色泽,“谁分得清皮下是人是鬼?”
唢呐不歇,重鼓如雷,彻鸣乌夜。
那条蜿蜒游龙在长街上来回游走,如盛世化身降临人间,广布甘霖。龙身之庞大,即使折成几段仍是霸占了大半横截街道。几趟回转,垂髫总角的小童跟在旁边跳着笑着,尾随在后的人越来越多,或趁兴祈愿,或误入其中,几乎卷进了半条街的行客。
汇成巨浪,惊天动地,转眼呼啸至面前。
小淮觊觎那颗瞪目虬髯的龙头多时,尤其是悬于额中的红珠子,机不可失,他蹬起绣云红马靴,果断朝前奔去。
一个不妨,就教人撒欢似地要跑没影,唤不回来,燕故一当即追上去,边追边掉头朝今安示意。
今安无奈摇头一笑,向前几步,那载着金黄游龙的乌压压人潮,迎面将她吞噬。
人兽假面,接踵摩肩,遍目华彩,光怪陆离。一刹那,分不清到底是浮华人间,还是鬼怪妖域。
小淮与燕故一的身影在巨潮中越来越远,今安逆流急急奔了几步,不小心撞上人。
冲力未止,满怀淡香温凉。来人身量颇高,一顶歪歪斜斜罩到肩下的白色帷帽,轻薄绢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险些贴上她遮脸的狐狸面具。
当是咫尺间,对面不相识。
今安半步未停,一句抱歉消弭进震耳的锣鼓喧嚣中,擦肩便走。
身后一下阻力。
修长如玉段的五指拽住了她即将抽身而去的袖尾,用力地,迫切地。
今安仓促间回头,见那个戴帷帽的陌生人靠近来,同时要将她拉近。
人潮汹涌中,什么也辨不清晰,什么也听不清晰。
只有这一下的停顿间隙,被逆流而来的人群瞬间挤近,也被袖上力道更为急切地拉近。
陌生人拦住她离去的动作这般忙乱,以致完全忘记去拿掉碍事的帷帽,任由飘荡的薄绢勾勒着底下优美的起伏,眉目的深墨与唇上的红几乎透纱而出。
今安有一瞬的愣神。
宽阔的肩膀趁机环上脊背将她揽近、钳紧。别于四周混杂气味的、似曾相识的幽幽檀香,由浅至浓。
一声玉碎般的轻轻叹息,贴在她耳边隔开一切喧嚣——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