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总是自带着几分傲气,当你以为它很好说话,温温柔柔甚至还带点暖意的时候,从弄堂里窜出的邪风总是把人冻的一个措手不及,仿若置身冰冷的湖水里,每个毛孔都吸收着刺骨的寒气穿多厚都没用。
车里的高峻霄搓着手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僵硬了,晚上弄堂里的阴风可是连汽车的铁皮都挡不住,什么时候车上能装上取暖器呢,冷死人了,还是乖乖带上皮手套吧。
啧,玻璃又起雾了,高峻霄赶紧拿布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雾气,透过车窗向楼上望去,三楼的灯还亮着,女人化妆都这么久的吗,他还以为何清澄与普通女人不一样呢。
又抬手瞟了眼手表,时间还算充裕,他想起前几天在报纸看到的新时代“三从四得”,不过那是对“文明先生”的新要求,他清楚记得其中有一条太太化妆要等得。
大抵全国的男士都这么无奈,才会有人写成文章发牢骚。陈鹞那厮一边骂着不成体统,岂有此理,一边津津有味的全看完了,还当场就提笔写信说要去和作者对杠。对此他只有一句评价:吃饱了撑的。
等的不耐烦之际,石板地砖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高峻霄正想擦拭起雾的玻璃瞧一瞧来人,呼啦一声副驾的车门被打开,寒气裹夹着清新的香气一股脑涌入车厢内。
那香味冲的脑袋瞬间清醒,只消一眼,高峻霄就觉得刚才的等待值了。
何清澄头戴贝雷帽裹着白色的毛领子大衣,催促他开车时呼出一团可爱的白气,她妆容不似平日,香水也换了,具体什么变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来何清澄还能这样~嗯~妖娆!
“等一下。”清澄突然解开保险带侧身靠过来,高峻霄条件反射般的往车门那靠去,女人脖颈间几缕暗香直沁灵魂,他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车窗都这样了你怎么开啊。”清澄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喷壶朝玻璃上喷去,眼中繁星闪烁还透出一点淘气,“有布吗,给我。”
面对清澄伸出的酥手高峻霄脸有些发热,声音都有些颤抖:“咳咳,给给什么,我我自己来。”
“给你,我在楼上看你老是在擦玻璃,所以临时配了点肥皂水,杂志上说能防雾。”清澄笑着递过来一个香水瓶子。
“啊,嗷,有心了。我们走吧。”高峻霄随便擦了几下,以掩饰自己的失态,一定是太冷了,脑子变木了。
车子缓缓驶离弄堂,今天是唐邦唐先生在懋饭店举办的慈善舞会,凭着唐先生的人脉脸面,此次参会的人有商界名流、政8府8要员,学术权威等,据说还有大明星来撑场面。
“阿霄,阿霄,高峻霄。”清澄忽然出声,高峻霄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现实,“别老偷瞄,注意安全。”
“嘿嘿,我能吹个口哨吗?”被拆穿的高峻霄忍不住嘴贫。
“不能,那样会像个流氓,但是可以直接夸我。”清澄犀利的说道。
“你今天很漂亮。”高峻霄实话实说,面对清澄的坦荡,他一时想不到其他华丽的辞藻。
“谢谢,则修你今天也很帅气啊。”清澄没有害羞,大方的赞美了高峻霄。
“你怎么知道我的表字?”高峻霄忽然发现她的称呼变了,自己好像没同她说过啊。
“这你别管,正式场合咱们还是用正式一点的称呼。”清澄像是对表字的来源有很大兴趣,“你的表字是出自《论语》则修文,还是《国语》则修刑?”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高峻霄脱口而出。
“远方的人不归服,就要修文德、重教化,吸引他们过来,你家长辈希望你以德服人呢。”清澄笑盈盈的望着他,这让高峻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惜身逢乱世,礼崩乐坏,文德不通,唯武功以服人。”高峻霄早已厌烦了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世道,但是世道的规则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那你认为乱世中吾辈青年又当如何?”清澄问道。
“人心欺倒,天道反变。此为大乱。大乱者,群雄纷争,吾等青年应当各司其职行份内之事,待一边看大戏罢了。”高峻霄答道。
“你说的没错,天道反常,但人心不死,所谓治极而乱,乱极而治,最后打出一个全国人民都喜欢的那个呗。”清澄列举了道家的经典反驳。
道家遵循循环往复的世间规律,就如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都是一种必然。但是国人不打了,洋人又来打,天天打,怎么太平盛世啊?
“没用,别说远的,就近些年,中山先生倒是得了民心,可惜没实际的军权,还是被袁贼窃了国呀。”高峻霄也拿出事实说话。
“中山先生是革命先驱,他的治国理论,我没资格做评论,但是革命只能革一次,不能再次革命吗?”清澄试探性的问道。
“慎言!你同我说就算了,千万别在外面乱说,现在连思想□□的人都要接受审查呢。到时候特务把你当g党抓起来,我也保不了你。”高峻霄板着脸异常严肃。
“乱扣帽子,我怎么就是g党了,孙先生提的二次革命!他自己还联俄联共呢。”清澄脸上有些失望,小声的嘟囔着。
“他是国父,你是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懂不懂祸从口出!”高峻霄总觉得哪里不妥,大概是今天说了太多禁忌的话题,得收住,不能再讲了。
“老把我当小孩儿,我不小了。”清澄没好气的回道。
“谢天谢地,您终于意识到自己年纪老大不小,能做我媳妇了。”高峻霄开玩笑般的说道,企图糊弄过去。
“去——”清澄反问道,“难道国父的理念不该发扬吗?”
“这就是你年少无知,不懂庙堂之高了,朝堂上能做的不能说,能说的不能做。”高峻霄还是决定点拨一下她,省的她好奇心太重口无遮拦,惹出什么祸端来。
“除了言语,你平时写社评也别带明显的8政8治倾向,你最近的路线有些往左偏了,你要是还想好好做你的编辑,就注意点,枪打出头鸟。”高峻霄意有所指的提醒。
“哦,这样啊,受教了。”清澄好像在细细品味,不一会儿笑嘻嘻的接受了。
“别笑嘻嘻的,我们司令部里有把专门给人‘舒经活血’的电刑椅,那撕心裂肺的叫声,我还没走到审讯室大门呢,就能听到。”高峻霄描绘着审讯室的残酷景象,希望能让面旁边的何姑娘多点敬畏之心。
“哇!好厉害。这电椅肯定不是汉阳造,进口的吧?”谁知道说完何姑娘一脸兴奋。
“嗯,德国进口的,不是,我说的你听没听进去?”高峻霄有些头痛,重点是电椅的产地吗?
“你能带我去参观吗?”清澄撒娇似扯了扯他的衣角。
“不行。”高峻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自己好像把何姑娘的好奇心勾起来了。
“哼!我去找我干爸,让他带我去。”清澄嘟着嘴以示不满。
“不许。”高峻霄果断制止。
“那我找我老板按流程申请采访。”清澄貌似还不死心。
“只要我在一天,你找谁都没用。”高峻霄已经不想再和清澄扯皮直接把话说绝。
“为什么?”。清澄那该死的好奇心怎么就这么重呢。
“不行就是不行。”高峻霄有些后悔,就不该提那倒霉地方。
“就看一下呀。”清澄眼中透着无辜,让高峻霄有点无奈,傻丫头,血呼啦炸的,看了都不怕做噩梦。
高峻霄语气也软了下来:“真没什么好看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好好好,知道了。专心开车吧!”清澄敷衍的说着阳奉阴违的话,明显没有放弃探访的念头。高峻霄摇了摇头,晚点得找个更新奇的东西分散她的注意力。
夜晚的外滩灯火璀璨,万国博览建筑群在光影交叠中,显的端庄而又美丽,与以十里洋场闻名的上海摊倒是相得益彰。
下车后高峻霄一直思考该找个什么新鲜玩意儿转移何姑娘的视线,这不就来了么。华懋饭店里的电梯绝对是当下最时髦的玩意儿,电梯里还有专门的侍者操作电梯。
放眼整个上海滩甚至是全中国都是头一遭使用,果然清澄看到电梯后两眼放光,忍不住感慨如果这种好东西普及到公寓里,她定是要去租一间住住。
脱掉大衣他才看到何姑娘今天穿了一件黄色泛着珠光的纱裙,黑色丝绒长手套与露出的白皙纤臂形成泾渭分明的界限,优雅不失俏皮,就是后背露的有点多了吧。高峻霄目光轻扫她的侧脸低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喜欢就好。
“有什么好笑的,这么实用的东西难道不该普及吗?”清澄被他笑的莫名其妙。
“应该,应该,你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都要试一试?”高峻霄的笑容更甚,她耳朵上的红宝石耳坠很衬气色,而且他刚发现何姑娘的耳朵又大又均匀,以后肯定有福气。
“那当然,我就喜欢没见过没吃过没用过的东西,吃了、用了才知道好不好啊。”看来对于新鲜事物清澄是很乐意做首个吃螃蟹的人。
高峻霄只是憋着笑说了一句:“挺好,继续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