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送你吧,你走路不方便。”
尽管平泛,她还是听得出那热切,热切中有祈使句的成分。太熟悉了。她竟也不反感。顾井仪到底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颂祺想他是潜意识习惯了别人对他言听计从,当然他不是自大或无知,应该是很少对什么上心,所以不大能看得出。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喜欢自己可能有一定程度了。
颂祺到何嘉家,跟何嘉挤一张床。何嘉也并不八卦,仰在床上玩手机,月亮出来了,房间里异常空澈明亮,窗玻璃上的树影鸦森森的,像抛沙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从卧室到阳台的那一段玻璃是酒杯的玻璃。夜色悄然浮上来,树影、窗景一点点谢幕,沉降,渣滓是铁蓝灰。手抚过被单,明净的大床给人一种漂流的感觉。
颂祺有了充分遐想的时间和空间,她费了些功夫追思顾井仪的种种神色,语气,小动作。想了半天,才发现是她在那里思想他。思想是这样无意识的语言!因此下次她见他,更沉默了。
顾井仪不会觉察不出,相反,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是正常的——颂祺不要人了解,也不要人走进她。是他太着急了——都怪郭飞飞那个傻缺!总之这事不能急。
就这样过了一周,顾井仪倒很端然,如常拿颂祺作业抄,如常下课出去打篮球,如常大课间给她接一杯热水。就是话少了。颂祺只当是自己白日梦。
那天周六,何嘉下午六点钟有舞蹈课,提前跟颂祺去新开的一家奶茶店,说是奶茶店,倒更像一家书伽。店是二层小楼,地处向阳,阳光透过梧桐树啵啵掷在窗玻璃上,像婴孩发育未全的手指,无限地指进去。
“你要是无聊,一会儿也可以陪我去上课,反正用不了多长时间。跳完舞我们去吃火锅。”何嘉把眼转向颂祺:“你看什么呢?”
“没事。看看有什么书。”颂祺收回目光,刚刚一看到书架上那粉红色脸皮的《诗》,马上在心里念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其实这样也很好。颂祺心想,干脆彻底无爱无求下去,像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所自欺的那样,认为饥饿是一种道德。夏痣不是老来找顾井仪吗?
何嘉忽然开口了:“那夏痣跟顾井仪什么关系?我听彭川说她学艺术的?”
颂祺一怔:“彭川?夏痣和彭川认识?”
“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何嘉恨恨地说:“我发现咱班好多男生都认识她,还一个个颠颠儿跑到人家教室给送东西呢!”
颂祺忍不住笑了:“我说呢,怎么彭川最近不来找你了?”
何嘉就尖起嘴:“谁知道呢,那个贱人。反正人家一下子就又恋爱了。那夏痣不就喜欢装小孩儿吗?她也就只能装装小孩儿了,往别人身边一靠,跟提了只暖壶似的。”掀了个白眼,“我还听彭川说,她和顾井仪算——青梅竹马?她进咱们学校不会就是为了顾井仪吧?”
颂祺僵了一秒,“我不知道啊。”
何嘉馁了表情,摆手:“得了,和我一样一问三不知。”
颂祺一直是这样,何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些暴躁。拍过照片,喝过难喝到爆的黑糖珍珠奶茶,如常在店门口点评一句:“以后不会再来了。”两人扭在一起,笑成一块,笑得有些疯癫。
何爸爸送两人去舞蹈教室。在何家的这几天何爸爸正出差,今天刚回来。
颂祺道了声好。何爸爸背着手,手提一个棕褐色的杯子,人看起来竟和那杯子一样。何爸爸也道了声好。
何嘉跟颂祺调侃他:“一个快乐的黑人。”两人笑翻了。颂祺发现何嘉就是像了何爸爸这张嘴,刚刚点道的时候,何爸爸眼睛斜掠过一个女生,虎虎地说:“人家招的是舞蹈生,谁要那么个黑熊怪!”
何嘉笑到抽搐。她跟那女生很不合拍,因此更开怀了。
何嘉去跳舞的时候,颂祺坐在长椅上,拉开背包手捧一本书——校图书馆借来的英文原著小说。舞蹈室音乐跟头顶灯光一样慈顺。她用指抹那书页,抹到一片游动的影子。
颂祺抬眼望着,“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