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怔,显然没料到赵榛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那粘罕违背了太祖誓约”,他沉吟半饷,方才讪讪答道:“可据我所知,也不全是金人贪婪之故。驻守燕京的‘常胜军’的郭药师的,私底下央求金国迁走燕地的居民,无非是为了抢占燕地的良田和土地。”
这倒是赵榛所不知的,一时无语。郭药师反复无常,投宋又降金,且领金人攻至汴京,当属首恶。
那人却哈哈一笑:“莫谈国事!小兄弟,有缘在此相遇,何不喝上几杯?”
赵榛也觉冲动了些,遂又释然:“蒙兄台不弃,就请坐下共饮几杯!”
那人倒也爽快,拱拱手即坐到赵榛对面,对小怪毫不为意,只顾问道:“在下宗杰,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赵榛赶忙还礼:“小弟梁星,兄台客气了!”
赵榛唤伙计来添了碗筷,重又点了一尾黄河鲤鱼,要了两大坛黄河老酒,将酒杯也换成了大碗。
酒入大碗,浓香扑鼻。宗杰鼻子闻闻:“好香,好烈!”
随手端起碗,仰头就灌了下去:“好酒!果然好酒!”遂又连干两碗,这才抹抹嘴,意犹未尽:“中原果真又好酒啊!”
看宗杰如此豪爽不拘,赵榛不觉大生好感。遂又替他倒满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碗:“兄台,小弟敬你!”
宗杰也不推辞,一口气喝干,夹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味道的确特别,却非别处所能吃得到!”
赵榛问道:“兄台不是大宋人吧?”
宗杰一愣:“不瞒老弟,我本是辽国人,流落此地。”
赵榛听罢,顿觉亲近。辽国本契丹族,为金宋所灭。此时同为亡国之民,黍离之悲也同。不过,辽国被灭也有宋朝的一份。想及此,赵榛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歉意,对宗杰此前的一番话也不再反感。
只听宗杰又说到:“对我适才所说,小兄弟必定很是不满。靖康之变,金国的确欺凌劫掠。可宋室的软弱,官员的无能,禁军的不堪一切,才是本源吧。”
宗杰喝下一碗酒,脸色微红:“说是和谈,你老是打败仗,被人家欺侮,哪来的底气?盟约总是强大的一方说了算,弱国谈何条件?案板上的鱼肉,无非是听凭人家摆布罢了!何况一味地求和,不思战备,到头来还不是这样的结果!”
稍顿,慨叹道:“大辽亡,殉难者数十,北宋亡,竟只有吏部侍郎李若水一人殉国!”
赵榛点头,颇觉惨然。
只听宗杰又说道:“金主哪里想灭大宋,只不过是被粘罕和斡离不两个藩王挑动罢了!金国的老百姓也不想打仗啊!尤其是跑到远离家园的中土,更是不想。”
赵榛连连点头,不自觉几碗酒又喝了下去。
宗杰继续说着:“大宋想要燕地,殊不知那燕云十六州归辽已近两百年,燕云的疆土何曾属过大宋,燕地之民何尝沐过大宋的恩泽,其对辽国难道没有感情?大宋的收复,一厢情愿罢了!”
赵榛愕然,这些话是他之前从未听说,也从未想到过的。在他的骨子里,燕云即为宋地,燕地之民即为宋民。可他的心里仍是十分不自在。
“大宋当年与辽盟书,后却背约联金灭辽,岂是上国所为?据闻辽国使臣仰天泣血,长啸曰:‘宋辽两国,百年和好,誓词盟书,字字俱在。尔能欺国,不可欺天!’”宗杰继续说着。
看赵榛神色有异,似觉歉然:“都是醉话,小兄弟听听就是了,不必放在心上!喝酒,喝酒!”
眼看着两坛酒就要见底,两人喝得俱是兴起,赵榛喊伙计:“再来两坛!”
自真定逃亡,赵榛从没放开身心,痛快地喝过酒。而这一晚,他却和一个初次相识,而且不是中原人的陌生辽人,在这黄河岸滩的酒店里,相对而坐,酣畅剧饮。
一坛酒很快见底,两人俱是酒意上涌。宗杰打开最后一坛酒,给两人各自倒上一碗:“小兄弟,虽是萍水相逢,却是有缘相聚。不管来日如何,且干了这一碗!”
赵榛眼睛潮湿,一口气将酒喝干。
赵榛和宗杰一直喝到楼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仍自兴致不减。直到伙计来催促说要打烊了,两人才悻悻地下楼。
月上中天,北风吹得河滩的芦苇一片萧瑟。
听得见黄河汹涌的涛声。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
没有问讯,没有道别,同时转身,各自离去。
两个影子慢慢分开,慢慢走远。
只剩一地月光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