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白帆,映得人心里都亮起来了。
这艘船的主体,由琉球岛上的铁树之木制成,坚硬似铁。蔡义安排了琉球国最高超的工匠,用了最珍稀的木料,特意为赵榛建造。
赵榛登上了船。
田牛和末柯抓着船舷,好半天不肯撒开手。
他两人本来是要陪着赵榛去的。可赵榛知道此行命悬一线,吉凶难料,干脆掉进海里喂了鱼也不一定,又怎肯让他们冒险。他一个人就够了,再搭上两个人的性命,不值得。
岸,渐渐远了。
岸上的人影模糊起来,成了一个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赵榛看了看海图,这是蔡义命人专门画的。
波浪微微涌动,海水澄净幽蓝。一些鱼儿在水面跳动着,海鸟飞来飞去。
赵榛校正好罗盘,扯起风帆。阳光直射下来。白色的船帆映着蓝天碧水,分外醒目。
赵榛坐在船头。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得衣衫飘飞,头发散乱。脸上的面具早就揭了去。海风抚摸着伤愈后的坑坑洼洼,清凉舒爽。
受伤的猎豹喜欢独自躲在一个地方疗伤。有时候,人也一样。
快乐是需要人分享的,人越多越好。因为一个人的一个快乐,经过了许多人,便变成了许多的快乐。
而苦痛却不一样。无论经过再多的人,那苦痛也不会减少多少。对于受伤的那个人来说,那苦痛永远是他一个人的。
此刻,赵榛有了从未经历过的轻松。像一个喜欢偷懒的小童,好不容易找到了无人理会的独处机会。
不需要掩藏。因为一个人便是一切,一切也只是一个人。
一花一菩提,一叶一世界。
他的心里不再那么难受。对着辽阔的大海,赵榛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接连两天,陪伴赵榛的都是群群的海鸟。几条小鲨鱼贴在船的两边,不肯离去。
行至第三日,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很远很远的海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岛屿和山峰的影子。仔细看去,却又难辨影迹。
海水的颜色由深绿变成漆黑。平静的浪涛也开始变得汹涌,像一头沉睡的野兽猛然被唤醒。
片刻的惊异过后,赵榛醒悟过来:黑水洋到了。
眼前是一道滚滚的水流,由北向南,不知其长短,却有数里之宽。洋流高出两侧的水面至少有四五尺,远望像一条凸起脊背的长龙横卧在那里。水色似墨,黑洞洞的,想要把一切物事都吞了进去。
赵榛停下了船。眼前的洋流看去虽有些吓人,也只是样子、水色与众不同,似乎并没有蔡义说的那么惊恐骇人。
若不是蔡义说错了,那就是经过这么多年,黑水洋变了性子。
那样最好,赵榛心中暗道。
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可是突然之间,赵榛觉得到了薄暮。
黑黑的一片洋流,似乎将所有的光亮都吞没了。那黑色像是在流动,雾气一样升腾着,越聚越多,越来越大,烟一样笼罩了半空。
不知怎的,赵榛忽觉阴森森,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那洋流中正隐藏着一头看不见的猛兽,等着把他一口吞了进去。
看看来路,海水茫茫,阳光水一样明亮。而眼前,黑水滚滚,似一条黑暗的无底峡谷。恍然间,赵榛有一种阴阳分界的感觉,十分诡异。
难道这是上天在暗示什么?赵榛思忖着。
海风大了起来。白帆猎猎作响,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撕扯它。
赵榛摸着脸上的疤痕,犹豫不决。
尽人事,听天命。
赵榛站起来,放下船帆。随着水流的起伏,不停地调整着航向,终于进入了那一片洋流。
船猛地向下一沉,像被吸住了,陡然冲了起来。
眼前一黑,船已在一片墨海中。森森的寒意顿时笼住了全身,人如在隆冬的夜晚。
船只上下颠簸,一阵阵海水甩上船来,赵榛浑身湿个净透。
还好,没有蔡义说的那么可怕。赵榛暗自庆幸。
忽然,海水翻卷起来,像有一头怪兽从水底涌出。接着,几丈高的海浪排山倒海扑了过来。眼前顿时一团漆黑,呼呼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船,狂乱地波动起来。似有几根巨大无比的木棍,狠力抽打着。
赵榛听到了桅杆折断的声音。
船来回晃动着,猛地倾倒下来。赵榛一个踉跄,被甩了出去。黑色的海水眼看就要将他吞了进去。
慌乱之中,赵榛两手乱抓着。就在身子全部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赵榛的手碰到了一个圆圆的硬物。
他死命抓住,不肯松手。挣扎着爬了几下,才发觉那是半截桅杆。
风雨大作,浪涛如山。
船终于翻了过来,将赵榛扣在了船底。
沉沉的黑夜,无尽的深渊。
什么都看不见,水中似乎有无数只手撕扯着。海水冷得像冰,赵榛的身子开始麻木。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进入了一个漆黑混沌的世界。
该是到了阴间吧。
这是赵榛残存的最后一个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