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放沉默。
现在,膝盖的那阵疼已经平息了,他的膝盖好好的,活动自如,一切感觉也和平时一样。
但是那一刻、和随后将近二十分钟里,那无来由的尖锐的痛,实在是太真实了。
就像是骨头被一次又一次地碾碎那么痛,就是让人宁可失去知觉以头抢地、也不想再有感知那么痛。
像是千万条神经被架在火上灼烧那么痛。
就像是,他前世伤的那次一样。
做完全套检查,继续留在本地医院意义不大。他们出院返回住处,这天晚上,凌放被安置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
他已经一点都不疼了,但是,又真的很疲惫。
忍痛当真是很消耗体力的。
身体对疼痛的认知是一种警兆,容易激起各类应激反应,甚至包括毫不相干的免疫系统的反应,长期忍痛对人体有很负面的影响,最严重可能引发休克昏迷。
凌放现在想想,他没准宁可昏迷。
别看就那么不到半小时的疼,清醒着承受,会恨不得把自己打晕过去。
他很累,脑子里也想不了什么。
刚满17岁不久的少年,脸颊陷在柔软的鹅毛枕头里,被裹着厚厚的棉被,昏昏沉沉睡去了。
刚入睡就开始做梦,没有什么具体情节的梦,就很累,感觉一直在逃亡一样往前跑。
追赶他的是一团混沌的黑影,可能是疼痛,也可能,是死亡。
突然转角处有了一面镜子,奔跑的他,莫名又坐在了镜子前,用那天看到尼诺一样的姿势,掀开身下的毯子——空的!
空的!
在噩梦里,凌放在一阵晕眩和惶恐后,用理智安慰自己:“不会30340记;,是梦、是梦……”
“是梦……”他喃喃自语着。他太累了,感受着来自睡眠不可抗拒而温柔的拉扯,沉沉睡去。
叶飞流守着熟睡中还在被子里挣动的小徒弟,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汗。
他还把凌放姥姥给他织的那顶萨摩耶毛帽子,放在凌放手边,希望这种旧物的气息能让他安稳些。
直到看着凌放安稳地睡着了,叶飞流才出门去隔壁房间。
就在隔壁房间里,叶飞流跟他已经亲如战友的搭档、助理教练兼本次出国领队的方唐,产生了俩人搭伙工作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执。
“必须向国内报备!而且明天标准台的比赛,凌放不能参加!”
他们仔细问了凌放的情况,虽然得到的回应不多,但非常怀疑这是ptsd。
虽然原因不明。
方唐甚至想,或许是因为那个法国孩子尼诺。
“尼诺的腿不是从膝盖以下截肢了吗?凌放可能就是太共情了所以产生了某种幻觉。之前在标准台出现的那些恍惚、茫然、兴奋度多变等状况,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共情能力强,看了些别人的案例就产生ptsd了?”
叶飞流很自责,“之前因为,他本人没受过什么伤,甚至在我印象里,他连别的运动员受伤现场都没当面瞧见过,再加上凌放的性格,我是真没往这儿想过……”
“但是标准台其实不受太大影响,不是吗?一路走来都这样。”叶飞流反对方唐关于立即停赛的意见。
方唐克制地揉揉额头:“老叶,如果这真是已经成了病症的ptsd的话,现在出现了幻觉疼痛,就表示非常严重,他不应该再在这里比赛了。”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你根本就不懂作为运动员会怎么想!”叶飞流烦躁地揪着头发。
高大的男人,在小小的宾馆房间里像头困兽一样暴躁地转着圈。
“老方,凌放需要明天顺利比赛,来证明这个毛病起码对他的标准台没有影响。否则的话,回国连面临什么都不知道!上面甚至有可能要求他转项目!”
叶飞流停下混乱转圈的步伐,冲着方唐说。
方唐对他拍桌子了,“那也不能用孩子的安全开玩笑!你敢说他明天就会好吗?那万一今天这是彻底诱发了呢!?他明天上去,万一膝盖明明就也痛得半死,但就是性子倔,觉得是正式比赛当着那么多各国观众,偏偏就是要跳。跳出事要怎么办!?”
叶飞流隐忍地抹了把脸,“方唐,凌放他是性子倔,但不是没有脑子,你看今天训练的时候,他、他不就自己乖乖的下来了吗!”
方唐炸了,“他是乖乖的下来了吗,他那是自己不知道思想斗争了多少次,好歹知道命要紧吧???”
“就中间每一个瞬间,只要没完全腿软,我估摸着他都有可能松手!今天这可是130多米,这孩子可能从此就……”方唐说不下去了,拍着桌子瞪着叶飞流。
叶飞流也回瞪着搭档,但是压低了声音,“……咱俩也别这么大声,凌放在隔壁睡……”
叶飞流握紧拳,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又想了想,说:“要不可以问问凌放,看他是怎么想的?”
方唐摇头,嘴抿成一条直线:“你记少来,我不需要问他也知道。老叶你是大赌徒,小放就是个小赌徒。今天这一场训练多惊险,我到现在,连回想都不敢回想!要是出了事,咱们怎么跟他家长交代、怎么跟国家交代。你想过吗?”
叶飞流又开始绕着屋子转圈圈,“老方,你相信我一次,相信凌放一次。他真的不是那种为了什么面子和观众就会冒着危险,报销自己整个赛季乃至职业生涯的孩子。一场,就这一场,只参加明天一场比赛,只晚一天上报。咱们在赛前叮嘱好他,有任何问题都立刻停手,好吗?”
他停下来,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方唐掏心掏肺:“中国的跳雪好难啊,终于有这样的一个希望了,好难啊,老方……你明明也知道啊……”
方唐直视着叶飞流的眼睛,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