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月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并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要走!”
“……你不要她了?”
“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
白扶苏声音冰冷:“阿月,你还别太得寸进尺了。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什么都答应你,却在你生下这个孩子后反悔……到时候,别说你的女儿,甚至是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乖乖做我的定安王妃,还是被我关起来,做阶下囚,你自己选。”
闻言,渠月低低笑出声。
她侧过头,苍白羸弱的小脸陷在如瀑的鸦羽长发里,更显得她虚弱不堪:“从我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抛弃的那天起,对我来说,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能跟心爱自己的母亲死在一起。”
“苟且的活,远没有同生共死来得有吸引力。”
“白扶苏,你尽可以欺骗我,也尽可以折辱我的孩子,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不砍掉我的四肢,拔掉我的牙齿,挖出我的眼睛,迟早,我都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走。”
她笑颜温婉,眸光缱绻潋滟。
她看起来是如此柔弱可欺。
然而,她的话却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白扶苏定定盯着她。
很快就意识到,她并非是在说狠话。
在那些烦人的梦境里,她就是如此处置了他的孩子。
甚至,后来她逃跑被抓,她想必也是看穿他的想法,所以,才会那么果断地趁侍卫不备,引颈自裁。
只要被逼入绝境,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拥有无与伦比的狠心和觉悟。
越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白扶苏越是不敢小瞧了她的话。
可同时,他也更清楚地意识到一点:
他大概是真的有点喜欢她。
达成共识后,渠月终于消停了下来。
白扶苏也终于彻底松了口气,但同时,他也忙碌起来。
经常是宫里府里连轴转。
毕竟,推女儿上位,与推男儿上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困难程度。
他必须要做好最坏打算。
他整日奔波,偶尔回来,也是已经深夜,是连安心养胎的渠月都为他感到辛苦的程度。
小春提议,不如给他送件礼物,聊表心意吧。
渠月觉得不错。
年后,当白家主母邀请她去寺庙烧香祈福的时候,她就顺手从寺庙给他求了一串白玉菩提佩珠,听说是有大师开光,很灵验。
白扶苏捏着佩珠打量一圈,表情古怪。
渠月莞尔:“这手串很衬你。”
白扶苏俊眉一挑。
渠月没说假话。
白扶苏骨相很美,皮肤也很白,那串通体莹白的白玉菩提,滴溜溜挂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时,莫名就有种说不出的禅意和谐。
仿佛天生就该是他的陪衬。
渠月:“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寓意很好。清业障,增福报,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一点。”
白扶苏慢吞吞:“……不,我只是在想,你自小在上清观长大,这么坦然就接受去佛寺祈福烧香吗?这些年,我也听了不少佛道相争的传闻……”
渠月:“争有什么用?自古是哪里灵验去哪里,不过是一群泥塑的石头罢了,普通人光是活着,就很不易了,谁还愿意掺和他们之间自讨苦吃?真是活腻歪了……”
“这倒也是。”
白扶苏笑了笑,将白玉菩提佩珠戴在手上。
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疆大军凯旋,俘获异族王子亲王部下,不知凡几。
无数人功成名就,但也有无数人留在了荒芜的北疆,倒在了胜利的前夜,再也无法跟自己的同袍分享胜利的喜悦。
那时候,渠月怀孕四个月,也已经显怀。
小春他们比较紧张,没有让她去城门迎接观看北疆大军入城,说是怕煞气冲撞看她,不过,却在论功行赏后,特意留下已然成为将军的张渠明与张守心,让他们陪着渠月说话。
小春领下下人退下。
张渠明看见她的时候,愣了一下。
渠月很有自知之明,她靠坐柔软的椅子上,摸了摸脸:“是不是我长胖了?”
自从不会恶心反胃后,她精神就好了起来。
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了,她吃起来就没什么顾忌了。
“没有没有!”
张守心高兴跟她打招呼,蹦到她身边,“小师叔的气色,比先前好了不知道多少,看起来更明艳动人了!”
张渠明也摇摇头,一边让张守心顾忌些,小心冲撞了她,一边上前想要去摸她的脉搏,却在将要碰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两人的身份,倏然收回手。
渠月像是没看见他的动作,将手腕递到他跟前,空着的那只手侧首支颐,手指透揉着额头,轻声道:“最近,我总是感觉有些头疼,大师兄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此口无遮拦,惹得张渠明当即皱眉,冷声训斥:“胡说八道!”
训完,张渠明到底还是搭在她手腕上,认真帮她把脉。
张渠明收回手:“并无大碍,只是稍微有些体燥而已,平日里注意休息,少吃辛辣之物即可。”
渠月望着他,笑盈盈:“这我就放心了,不然,我总觉得自己要死了。”
张渠明目露不赞同神色。
张守心靠在她身边,很有分寸地避免压到她肚子,耐心劝:“小师叔,不能胡乱咒自己,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渠月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逡巡,须臾,轻笑出声。
她抬手捏着张守心的小脸,抬起来,点漆眸子噙着柔和的笑,深深望入他眼底,却带着莫名凉意,看得张守心肝儿颤:“长命百岁?如何能长命百岁?我的大师兄,那么有主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我竟没想到,我的小师侄,竟然也这么有觉悟……怎么?北疆好玩吗?”
张守心求救地望向自家师父。
张渠明沉吟片刻,站起身:“我去帮你端点清热去火的茶水来。”
说着,便转身去了院外。
张守心瞬间哭唧唧。
尸山血海里,他没有哭;被敌人一刀劈在身上,他也没有哭;看着刚刚还跟自己谈笑风生的同袍,转眼间就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也没有哭。
然而,此时此刻,被小师叔捏脸质问,他突然就难过起来,抽泣着哭鼻子:“小师叔……我很想你,在北疆的时候,我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真的?”
张守心急切点头。
“倘若下次战事再起,你还会去吗?”
“……会。”
渠月莞尔,瞬间冷下脸,使劲捏他的腮帮子:“那你还是别想我了!不然,我迟早被你们一个两个的气死!”
二人闹了一阵,张守心坐在地上,脑袋枕在她腿上:“小师叔,我遇见二师叔了……”
渠月抚摸着他头发的手一滞。
“他说,北疆天山的雪,真的跟你想象的一样好看,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不在。”
“之后,他就趁着夜色离开了,我也是想挽留的,但他走入了当地人称为‘魔鬼领域’的流沙带……”
“小师叔,二师叔也许确实是众人嘴里罪孽深重的赵氏子,但,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即使……”
“不必说了。”
渠月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不必再说他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张守心点点头,没有反驳。
可不是嘛。
那时候,不管二师叔作何选择,他都会亲手斩去他的头。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要给定格在“真情”上。
唯有如此,他的小师叔才能多少开心一点。
大概是章屠的回归,给了白扶苏把控全场的底气。
在经历沈王之变后,嬴姞就已经光明正大临朝听政,如今,更是直接让小皇帝称病,自己大权独握。
——变天了。
文武百官心里明镜是的。
果不其然。
当定安王府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年仅五岁的幼帝,就自觉禅位嬴姞。
改国号,秦。
史称,秦元帝。
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
此国号一出,原本因为女子为皇,恨不得撞柱死谏的大臣们瞬间息声。
——秦。
他们面面相觑,咋舌不已,突然就有点搞不懂上面那位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这秦啊,那可是前朝的国号!
直到当世大儒方老,以百岁高龄,携家带口数百之众,从南郡迁徙京中,恭敬向她行礼,宛若定海神针一般坐镇国子监。再不见当初以“高龄”婉拒楚氏招揽的样子。
不仅如此,还不止有一个学子见过方老与女皇相谈甚欢,偶然兴致所及,还会捻着呼吸,高声夸赞女皇有明主之风,不愧是子卿亲女,深得子卿遗风。
子卿。
这个名字更是要命的熟悉。
稍微年长都知道,这是前朝太子的字。
而前朝太子,还是方老最后的关门弟子。
文武百官:“……”
于是,在方老的鼎力相助下,最有可能对着女子登基为帝指指点点的学子儒生们,也消停了。
嬴姞。
史称,秦元帝。
不仅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更是历史上唯一一位成功复国的皇帝。
而当她平衡好各方势力,终于坐稳着帝位时,她才终于第一次望着身边正在甜甜入睡的女婴。
孩子还小。
根本看不出像谁。
但嬴姞望着她的目光却很是怜爱。
“很像您。”
说这话的,是启朝最后一任新科状元方承儒。
他是方老玄孙,一表人才,能力出众,如今已是御史大夫,是新派的领头羊。
嬴姞摇摇头:“比起像我,她更像她的亲生父母。”
方承儒:“话虽如此,不过,这孩子身体里,也留着一半您与玿皇夫的血脉,会像您、像玿皇夫,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
嬴姞没有否认,“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她身体里确实留着我跟玿哥的血,伯安……”
“微臣在。”
“日后,你可愿意像你曾祖父辅佐我、辅佐我父亲一样,辅佐我跟玿哥的孩子吗?”
方承儒丝毫不慌,振袖跪在地上,恭敬起誓:“臣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嬴姞亲自扶他起身,目光重新落在那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在沉睡的女婴身上,唇角微不可查向上扬起。
当时,她跟白扶苏约定,倘若渠月生了男儿,便由他做皇帝;反之,则由她。
渠月能生下女儿,真是太好了,帮她省了很多事。
不愧……
是她亲侄女。
嬴姞脸上依旧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心里却暗暗期许,如果这个孩子,稍稍继承一下她们一脉相承的狠心和天分,就更好了
而被嬴姞念到的渠月,已经离开了京城。
跟她一起离开的,还有白扶苏。
——新朝不需要两个摄政王。
他们并没有特意同行,只是,机缘巧合下,他们还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深夜相遇了。
白扶苏孤身在外,却被残存的赵氏余孽围剿,眼见就要身死魂消,偶然遇见了同样在树林中休息的渠月。
他惊了惊,本能就要将敌人引走。
不曾想,渠月却跟了上来,直到他逃得再也跑不动,向来干净的衣袍都被淋漓鲜血染湿,她才款款而来,噙笑眯起的点漆眸子说不出的微妙。
“赵义已死,他们已经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了。”
白扶苏心平气和,“即使想要看我的下场,也没必要拿着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渠月笑盈盈:“并不是哦。”
她仿佛看不见那些纵身扑过来的武者,慢条斯理从袖里掏出扁平如匣的银制暗器,拉开,霎时间,空气中想起一阵激射入肉声!
二十七枚银钉从三排微孔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即使一顶一的好手都反应不过来!
呼痛坠地声此起彼伏。
暗器虽小,即使不伤及要害,也活不了多久——那上面涂有剧毒。
渠月没回头看一眼,却精准扼住最后一个扑过来的杀手的脖颈,纤细无力的手指微微一动,便又是清脆的骨裂声。
饶是见多识广的白扶苏,也不由觉得脖子痛。
他哑然失笑:“……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算是吧。”
渠月丢开手里的尸体,点漆般的眸子在清凉的月色下熠熠生辉。
她抿唇莞尔,一如他初见时温婉多情,“虽然我师父同样也是张云薇的裙下之臣,但跟你爹不同的是,他稍微还有点人性。”
“在将死之时,将他几十年的苦修功力,都传给了我。”
“如你所见,虽然我依旧不会什么身形功法,但,我手很稳。”
白扶苏刚想笑,胸口的震动就牵扯到脏腑内伤,痒意窒息爬上喉咙,让他还没没有笑出声,就声嘶力竭般咳嗽起来。
“咳咳咳……看出来了。”
好半晌,他才勉强平复了气息,咽下喉咙里的甜腥。
他背靠着树干,踞坐,点尘不惊的深褐色眼睛,越过重重夜色,缱绻地注视着:“要杀了我吗?”
渠月:“如果想你死的话,我刚刚可以什么都不管。”
白扶苏:“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你担心放任赵氏余孽,会祸害咱们孩子呢?”
渠月笑目盈盈:“当然不是。”
白扶苏眼神微微一动。
“我只是担心,你死了,将无人钳制嬴姞而已。”
渠月笑眯眯打破他的幻想,“虽然救你不是本意,但我也救了你,白扶苏,你说,你的命该值多少钱?”
白扶苏这次惊讶了:“你没钱了?!”
渠月点点头:“真正走出去,我才发现,钱真不禁用。即使满满一箱真金白银、古董字画,也撑不住挥霍,很快就被消耗殆尽。”
“……这就是你睡树林的理由?”
渠月再次点头。
她摇了摇手里的银制暗器,坦言:“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明天可能就要进城把这个东西换成钱了。”
白扶苏:“……”
不久之后,嬴姞收到线报,说是白扶苏已经重新跟渠月同行,遵请示下。
嬴姞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下属的担心。
这世道,男子生下来,就注定拥有比女子更名正言顺的权利。
如果白扶苏与渠月重新生下孩子,落入有心人手里,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权利斗争,这对于刚刚安定下来的新朝,是极其不利的。
但……
“由他们去。”嬴姞道。
他们同行后,二人之间气氛也逐渐缓和了起来。
白扶苏问:“你知道为什么启朝的时候,我会接受定安王的封号吗?”
渠月想了想:“你觉得摄政王太过威武霸气,不符合你的气质?”
白扶苏失笑:“不是。”
旋即,他给渠月讲了他跟兄长之间的约定。
他日,兄长登基为帝,他就做定安王,为兄长之国定国□□。
稚嫩承诺言犹在耳,然而,却已经物是人非。
渠月同情了他一瞬,旋即宽慰他般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拒绝跟你同行吗?”
白扶苏沉默一息:“因为我有钱?”
渠月拍拍他肩膀:“我是这种俗人吗?”
白扶苏:“你是。”
渠月也不恼,甚至,更加温柔地瞧着他:“我只是怕你跟别人生孩子,影响到皇太女的地位而已,毕竟人都是自私,而至高无上的权利,更会让人变得面无全非……当然,你也不必露出这种表情,有王若薇的前车之鉴,哪怕只是给你戴绿帽子,扣在你头上的便宜儿子,我都不许你有。”
“……什么意思?”
“你已经不会再成为一个父亲了。”
渠月羞涩抿唇,冲他笑得腼腆,“其实,自从我离开后,就一直很后悔,没来得及给你下药,让你和嬴姞一样,不管以后你们再爱上什么人,如何想要跟他们生孩子,都不可能。”
“所幸……你来找我了。”
“放心好了,只是让你无法生孩子而已,虽然跟跟忘忧散一样,是无解的毒药,却不会想忘忧散一样,迫害你的身体。”
“只是,你要坐好准备,你们这辈子,只会有皇太女这一个孩子。”
白扶苏眼神变了变:“你就不怕皇太女出意外……”
“如果这样都无法保护她,那只能说明,我们不配拥有她做孩子,顺其自然吧。”
白扶苏沉默片刻,失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渠月坦然:“我已经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一切,之后,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