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姐姐,还有样东西是想带你看看的。”鬼王站起身,棠梨袖角掠过润白玉案,他微微笑了笑,说:“你随我来。”
云珞这时对他的戒心已经放下许多,起身随着他往另一处阁宇行去。
行道与扶栏都是精砌的玉石,加之身在高处,身畔仿佛还有漂浮白云的逸感,让人觉得如临天境。云珞是这样想的,也如此说了,鬼王听之淡淡一笑,道:“姐姐,这里是鬼境。”
直行数十步,左折再走个十来步,就到了鬼王大人想去到的地方。
但是他们左折后刚走了三四步,鬼王就停了下来,他凝视前处,身躯似有些僵住。
云珞随他面朝的方向晀去,见到了一片荷塘,但是随之,也明白了鬼王驻足的原因。
那一小片池塘原本是用玉台圈了一小个围,就专门用来植芙蕖。云珞看它们根茎间的距离和植位佳恰,每一株都是选了很好的植距来种植,应是很得主人爱惜的。
现在是兰秋,虽不知鬼宗里是否也进行时节变化,但若是在人间,该是荷华开得最好的时候。
但是眼前玉台中央的芙蕖,都死掉了,就和云珞在低鬼界晋国小鬼们的居处见到的那片枯死的荷塘一样。目下的这塘残荷,只是看着比那一片死的时间短一些,但肯定是救不活的了。
鬼王大人面着这莲池,没有别的什么言辞和举动,但云珞跟在其身后,却突觉他身周的温度很快降下来了。
这一定是鬼王大人种的荷塘,但是疏于管理死掉了,鬼王大人原也不知道它们变成了这样,此时见到生气了。
云珞正在努力地想该怎么安慰他,他已然转过身来了,周围的冷息也重新被收起来了。鬼王对云珞温声道:“让姐姐见笑了。”
他覆着面具,云珞根本窥不到他的任何神情,只能望见他的眼睛。
黑到了沉寂的一双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出的,但恍惚之间她却有了一种初觉心痛的感受。
非是共情而心痛,而是仿佛一个无忧无虑的幼龄童子,在初遇沮事时怀出的伤心情愫。云珞不由地缩住瞳孔,她怎么会生出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
“姐姐不高兴了吗?”
鬼王说时,用他棠梨色的衣襟挡住了那片莲塘。
“不是,我是忧心你会难过。”云珞对他说。
鬼王笑了笑,说:“没什么难过的,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人疼惜的东西。”顿了顿,他又道:“也不是,至少我最好的朋友喜欢它们,幸好她不会看见了。”
云珞微微动了动眉目,眼中是很有兴趣的神采。
鬼王弯了下唇角,道:“我的朋友,她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云珞惊诧地张了下嘴巴。
鬼王大人抬了下衣袖,指意他们往回走吧,同时缓声说道:“我们在总角的年纪就分开了,曾时觉得分离是天大的坏事,等我死的时候才明白,那是幸事。”
往回走,重路一通玉砌的长廊。云珞望着眼下的行道,突然不知是何感受了。
“她是个心肠很软的女孩子,如果被她知道,她之后的光阴,都会很痛苦。”
是的,不能教她知晓的。云珞握了握手指,想如果换成她死了,也不能让小凰、阿琛还有阿末知道的。她不能想象当泥土销去了她的骨头,活着的人却还在为这件事心伤。
“许多年我一直在和她通书信,她也一直认为我很好。”鬼王大人说:“她长大了,比小时候坚强很多,我很开心,姐姐也不必介怀。”
云珞问:“你有去看看她吗?”
鬼王摇头,说:“人鬼殊途,我不该再见她了。”
这句殊途说得又让人生了愁肠,云珞侧眸望着鬼王枫红的衣袂,绚丽得宛如在她目中盛了一场巨大的焰火。
入亭阁,上了一级台阶,云珞盯着前阶问:“你是怎么……离世的?”
鬼王也上着阶,说:“前世穷凶极恶无恶不作,被人一剑捅死的。”
云珞闻言笑了笑,鬼王又似笑非笑地说:“姐姐别不信,若是那时姐姐见了我,也会巴不得一剑斩了我为民除害的。”
云珞挑了下眉,道:“那你为何又建鬼宗?又设洗灵池给小鬼沐灵?”
鬼王嬉笑道:“我从前也是孤魂野鬼么,在野外他们总哭唧唧吵得我头疼,赶也赶不走,我又没法再杀他们一次。如此,实乃权宜之计。”
想到那塘芙蕖,云珞望鬼王问道:“你很久不回鬼宗吗?莲花都放得败掉了。”
鬼王点首道:“嗯,是挺久了。”
“你出去时,宗里就由伊血祭和梁栋青管着吗?”云珞想到总被欺侮的晋国小鬼们,又记着稻子说过其实鬼王大人是不许他们分阶层高低和欺负晋国小鬼的,便由之问了问。
鬼王道:“对,但栋青府邸离得太远,也很少过来,多数时候,还是伊血祭管着的。”
云珞沉吟道:“伊血祭的功法和心思看样都在梁栋青之上,但好像梁栋青可管的又要比他多些。”
鬼王笑了笑道:“栋青么,确实功夫和心计都差了些,顽劣,有时也恶劣,但好歹是管得住的。伊血祭,他不同,总有自己的心术,给他的东西多了,难免他要生异心。姐姐觉得如何?”
云珞点点头道:“是该这样。”旋即,她又好奇道:“你在外面都做些什么?”
鬼王眨了眨眼,俏皮似的说道:“玩儿呀,这处有好玩的,我就来这处,远边好玩了,我就去远边。来来回回,就是几年了。”
云珞也眨了眨眼,道:“可你是鬼王诶,可以飞,也许还能遁移,不该行的很快嘛。”
鬼王笑道:“能倒是能,不过飞起来多无趣,遁移也费法力,还是用走的喽。”
云珞同着他笑了笑,不知不觉中走回了她醒来时所居的殿宇,正犹豫着怎么和鬼王提离开,鬼王大人先望着她笑吟吟说了:“姐姐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吗?”
云珞一摸,是瑜清!她再一想,在中鬼界鬼王发出杀势的那一瞬,瑜清飞往前妄图抵一抵,结果直接被震裂打出去了,她复醒后竟也没想起这桩事,糟糕糟糕。
鬼王瞧她一副恨不得自敲脑袋的愁闷样,面具之下的唇角弯了弯,说:“姐姐不必忧恼,我已把它补好了,保证和以前一点不差的。”
云珞喜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鬼王稍稍低了低面,道:“修且容易修,就是它的灵力被打散了些,我让梁栋青拿去洗灵池边补一补,现下应当是好了。姐姐在这里稍作休息,我去取来,取了它,待姐姐的朋友醒来,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
鬼王说完便转身欲下高鬼界,云珞在这瞬息唤住了他,说:“谢谢你。”
他本欲回首的,听见云珞的话就没再回了,而是说:“姐姐无需言谢。”
梁栋青盘腿坐在洗灵池边打瞌睡,他是昏迷里被鬼王大人强行注内力轰醒的,一睁眼鬼王大人就塞了支长箫让他带来洗灵池沐灵力。
可是困啊,困啊,那波神力给得他晕晕乎乎,现在还像是坐在云层里,舒服得他根本睁不开眼。
“阿青?”
“阿青?”
“栋青。”
“梁栋青!”
梁栋青猝然被这声高呼吓醒,他一个冲动就往前顷,但他前面可是一大池子水。
一睁眼脸就快贴到池子上了,仓皇间又被大力拽回去,梁栋青一口气猛提上去差点没把自己哽死。
惊魂还未定,他就开口了:“我操!!他妈的谁……”
“咳、咳、咳……我他妈的就是个大傻儿子……”梁栋青愤戾地转身,半肚子秽语卡得他说话都嗝嗝噎噎起来,本来怒抬起来要训人的手指也畏畏缩缩弯回去然后收了。
“大人啊,您怎么、您怎么来也不说一声,吓着阿青了……”梁栋青缓着气,令色讨好起来:“大人您真是一如既往的神秘高深……”
原先仓促间他只见了眼鬼王大人的脸就赶紧低下头认错了,此时抬起头来,却见鬼王大人枫红的一身衣。
震得梁栋青磕巴了:“您……您这个是?”
鬼王大人一挑眉:“怎么?”
梁栋青咽了咽口水,依旧磕巴道:“您不是……只穿黑的嘛。”
鬼王大人道:“我不能穿别的?”
梁栋青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就是没见过,您什么都能穿您穿什么都是天下第一。”
鬼王大人似乎心情不错,说道:“少谄媚些,干点实事。”他点了下下颔,说:“好了吗?”
梁栋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