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末上的一场雨来的凶骤,滂沱雨点“啪啦啦”击打着瓦檐与石道,即使闭着门窗,依然能清晰户外持续的迅风陵雨落响。
滂霈洪而人声歇,在独间内几近闻不见茶坊里的人喧,唯聆哗哗的雨响。角案的风炉上“咕噜咕噜”煮着水,沸涨的水泡在玲珑的琉琳壶里翻腾几周,叫一只修长的手连把提了起来。
天气炎热,慕凌提走茶壶,令人将风炉暂挪了出去。他斟热汤时觉察云珞的心不在焉,于是浅浅弯了弯唇角道:“是不是在筹划何时动身折返祁都?”
云珞回神望向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还有往去荆州的线路,若从祁都重程,则又需下绕过登、泽两都,不若琼州更毗直道。”
而慕凌道:“眼下我们恐怕出不去,琼州外被罩了一层单封印结禁。”
云珞惊道:“单封印?封在此中么?”
慕凌颔首道:“封在了琼州内,不是人间的结禁法,不知何破。我和旭承已经试过,单靠硬力没办法破解,我们被禁在了琼州城中。”
云珞的心猛地一紧,立马虑到根除祁都异患的解药还在自己身上,如果他们现在真的被困禁在琼州,祁都众多被吸取了元气的百姓可怎么等得?
她的思绪转得太快,慕凌的后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见云珞变了容色,他紧跟着道:“安心,他魔力不够,只施得下单面禁制的封控结界,我们暂时虽确实出不去,但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他的结禁针对的只是我们几个人,我晌午前已经把消息给陈缙传过去了,他动作快的话,明后日就能赶过来。”他微顿,继道:“藏在祁都的那几个赤煞堂喽啰早前便被旭承押住了,被吸过精气的百姓现在皆只是惫虚,状况稍严重的,我都在进无妄境前为他们封了心脉。祁都里还有胡大夫与砚先生在,你放心。”
慕凌从来不是个言语赘嗦的人,当他意识到为不叫云珞担心竟然说出了这样冗长的一段话,内心先是一震,而后不禁地升起另一种很难形喻的感受。
原来他早做了此般周全的安排,幸而他已做了此般周全的安排。云珞终于松下了长久以来压迫着自己的心情,此时云凰和旭承提着四个食盒回来了,摆放碗碟时云珞将这事告诉了她,云凰大喜道:“真的?!那我们就可以不用着急回祁都了!”
云珞疑惑笑道:“怎么不用着急回祁都就这么高兴?”
云凰兴奋道:“因为我方才下去的时候听见他们说八月十二的时候要举行花灯会!就是仲秋节的前三天,一直连办到八月十五!”
云珞失笑道:“你啊……”同时她眸中也燃起了盎然的光彩。
云凰摇她胳膊,哄道:“好不好?好不好嘛?就是两天之后,咱们只看一天、只看一天就好。耽搁不了多久的——大不了咱们之后再补回来,我保证后边都不睡懒觉,也不让阿琛睡懒觉!每天都清早就启程!”
旭承第一个“扑哧”笑了出来,云珞和慕凌也不由地同笑起来,云凰瘪嘴作了个可怜的表情,又摇了摇她。
她们没有在民间参与过这样的节日,云珞心中也是欢悦和渴望的,她回拉云凰的手,笑颜连道了三遍:“好,好,好。”
当前的事事都有了着落,四人愉快地开始吃饭。
慕凌统共叫了六人的食份,送来的餐饭四个人吃不完,就将其中几个菜提前打包了起来。琼州这边的菜式与他们常食的不太一样,厨家做饭时喜种种调料都往菜里加进一点,汇成五味大全式,几人吃不惯,用了些便纷纷停了筷子。
这一阵的雨势没有方才的急猛了,旭承唤人将残羹撤了下去,收拾好正案,将交床、具列、茶器等从角桌搬了过来。
角案的熟盂旁摆着一个小巧的银熏,云珞见慕凌执香箸往内夹入了一块香饼,不知燃的是什么香,当幽气上袅时,嗅觉十分清甜。
闭间里有些闷,云珞去推开了半扇南窗。霖滴在檐盖下形成一串一串晶莹的珠帘,断续而连续,房屋斜西方隐约透出几缕穿云的薄光,是继晴的先兆。云珞俯观垂降的清露打拍在被洗的光洁青润的石板道片上,砸成、溅起颗颗、束束的崩碎水花。
云珞掩窗回身时,云凰与旭承正在专心致志看慕凌炙茶。瓷皿中一块未用的茶饼,慕凌以竹夹抬持,将其置于文火上烤炙,屡翻动而使炎凉均。
待茶饼表面烤出突起的小疙瘩,不再冒湿气、而散发清香时止。随后将烤好的茶饼迅速用纸包严封香,在等待之凉却的期间,慕凌抬眸笑望三人,“谁想试试碾茶?”
云凰立即举手报名,旭承跃跃欲试,悄悄瞟了一眼公子的容色神态,也马上举了手。云凰转头望云珞,她仿佛还没有想好,但下一刻被云凰拉着她的手同举了起来,云凰嬉道:“我们都想!”
慕凌移置碾具于正中,道:“碾以银为上,熟铁次之。淘炼槌磨所成,隙穴无藏黑屑,则不害茶色。”他拿起槽中滚轮,予三人视:“槽欲深而峻,则底有准而茶常聚;轮欲锐而薄,则运边中而槽不戛。这间茶坊选用的碾具,就算优宜。”
净纸密裹的茶饼用锤具捶碎,而后将茶碎放入茶碾,推动两边的执柄,使碾轮周边游出横向齿槽轧碎饼茶。慕凌做完一次的示范后,便将执柄交给余下的三人,使他们可以一一地做尝试。
“碾必力而速,不欲久,恐铁之害色。”
慕凌在旁讲解,云凰、云珞、旭承依次地拿碾轮快速地做了亲试。旭承自来饮粗茶,没有亲自做过,而云凰和云珞虽与知末学过制茶,但往往没有如这般细致,以是三人都十分新奇有致。
现碾的茶末呈为白色,慕凌将碾成粉末状的末茶过罗筛,剔除未碾碎的粗梗、碎片,然后放入竹盒之内。
澄水浇入水方,置瓢、杓其上,旭承将风炉重新抬进,固鍑于架,注水于鍑,投炭于炉。当水沸如鱼目,微微有声时,慕凌揽袖从盐盒中取出少许食盐投入沸水之中。
当鍑边如涌泉连珠之时,慕凌从鍑中出水一瓢,于此同时以竹夹绕沸水中心环绕搅动,并趁时将备好之末茶按与水量相应的比例投入沸水之中。
水三沸时,势若奔涛,鍑中茶之浮沫溢出,于之时慕凌将其之二沸水浇点入茶汤。去除黑沫,止沸育华,保持水面上的茶花不被溅出。他道:“此为育华。”
三双眼目不转睛,皆暗叹。当水再开时,茶之沫饽渐生于水面之上,如雪似花,茶香满室。
沫如撒落杯盘的冷香花瓣,饽如花沫累迭的金白积雪。鍑中出茶四碗,每碗中沫饽均匀,完成分茶。
云珞捧碗,满嗅之茗鲜馥烈,小口啜饮,饮茶之鲜醇与英华。唇齿中尽携浓烈芳香,茗中热气缭袅升起,她在这须臾间抬首,见他饮蔎时低垂的眉睫与扶在碗缘的白皙手指。
上蒸的花乳暖气清清,氤氲入她的睫目,让她忽而心生恍惚,视眼前人物多宛似天阁卷画,而不觉在人间。慕凌饮毕转目的刹间,她又迅疾将望他的眸光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