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珞醒来时，千里穹空中方褪下浓重的乌漆，墨云伊开，东方未晞。

她微张眼，扭头看向远处山影。众物安宁，万生休眠，叠叠的山屏前笼罩着一层幽蓝雾霭，高耸的峰峦在濛濛轻烟后幻现成隐隐约约的模态。

眠意尚存，云珞回眼休息，然在她即将闭目的一瞬，她忽然后觉他们中仿佛少了一个人。这个意识使她狠狠一惊，立马抬目再次确认。

少了一个人。

云珞顿时彻底清醒了来，她快速站起来，心焦地四面转视了一圈后，提裙轻追了几步往山脊前跑去。

在绕开丘背终于望见了峰巅前孤立的人影时，她高提的心又放下，无声的一句嗟叹后，垂下手臂也安静地站在了他背后。

碧落现穹光，远天舒流云。他一袭绀宇长衫，形如松姿鹤骨，遥立在天空与高山交于的一线，清举得好像要乘风飞去。

他身前有群山、有苍松、有浓湛的天，和西端一轮还未消没的薄月。可是他身在千千生灵中，身影却仍还是那般孤冷。

她倒吸了一口气，此刻的心情百端交集，凝视着慕凌，漫久后，心仿佛亦化为了他身畔徐徐吹过的凉风。

而在这时，他亦宛如有感，转过了身。如同已知，也如同不知，但慕凌回头视见云珞的一刻，漆黑眼眸中的那束光被微微点亮了。

天光暗淡，云珞不知是否看见了他微弱的表情变化，微微对慕凌笑了一笑后，便朝他走了去。

慕凌其实已经在山巅站了很久，寒气将他的身体浸得麻木，他观尽了山川百草，然而只在云珞向他走来的时候感觉到那么动容。

云珞本来怀揣有许多问题，但真正站在慕凌身旁，与他同眺望向此间山水时，突然又觉得只是这样便就足够。

于以两个人竟都默契地没有问言什么，而是在这方寂幕下，就坐在崖口边的平地上，相伴着静静看山后一湾宽阔的池塘。

凤栖山前是一片开满芙蕖的大湖泊，山后则是一方明澈开朗的小池塘。池塘旁边遍有芦竹滋生，芦竹高直，叶片纤细碧绿，于茎分节，旺盛地生长着。

池畔幽静，除塘边茂盛的芦竹、白茅外，中央还有一小架简搭的平木桥。天将明前的池水望去是近墨的绀青，百草则呈现重重的乌绿色，杂乱的细叶多舒展在风中，也有一些耷垂在平宁的水面上。

山前雾气氤氲，峰峦上方弥漫的浓白云霭，逐渐凝汇成迷濛天宫；须臾后又随着岭间蒸腾的湿与热分解，流散成云中缥缈的岚烟，变得苍茫，变得幽远。

“云珞，我在外傅之年时，曾去过兰华。”慕凌突然讲:“那里的山石云雾，就如此刻一般。”

兰华门，苍岚山。云珞心胸在一刹间开朗，想我知道的，我的哥哥见过你。

她望着对山前勃勃滚动的烟霭，嫣然浅笑说:“那时你去做什么？”

慕凌说:“我在轶闻中听说兰华门的仙长会教人修道羽化，白日飞升，我也想去。”

云珞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凝视着他道:“你当真了？”

慕凌颔首微微笑道:“我当真了。”

云珞便又问:“后来呢？”

慕凌道:“后来我到了天仓山，见到了那里的山川河流，和日月星辰。我见山中仙长仙童，心向往之，但自明无法堪配，来过一趟已经满足，便回去了。”

山中有了鸟儿啾啾唧唧的鸣音，和振翅穿过树林的细动。柔风掠经时水面泛出涟漪，连纵成层层迭迭的波纹，一重又一重地扩开去，形成无数荡漾的、闪动的光波。

云珞笑着说:“我小时候也想去苍岚山，做个小学徒。大哥告诉我苍岚山上有座小竹峰，是他亲自种的，很漂亮，我就想天天都去。”

他们相视笑起来，就要拂晓，九霄上初绽曙光，池塘以东开来一条光明通道。树影草影婆娑地投映在池面上，白茅头上的稠密花序与着晨风齐齐倒向一边，四旁的草叶纷纷摇动，构成凌乱的美丽。

他们静静坐着，从东方欲晓到晨曦初露，从目视大地的颜调由深深的湛蓝一点点变成淡青蓝色。

忽尔一霎，东边的云岚狂乱地滚动起来，天海尽头蓦然变成了粉金叠交，霭霭浓云被一股巨大力量推动，剧烈地往前涌动出来。

慕凌和云珞眼瞳一张，喜悦地跑回去唤其他人。第一缕金光破开云层时，旭承和知末睁了眼，感受到耀目的亮源投入人间，他们激动地叫醒了其他人。

君琛和云凰在高昂的唤声中醒神，听见数多抖擞的呼叫，一时分不清谁和谁的声音，就被拉着跑到了山巅上。

六人比肩，烁光融进腾雾，无数尖锐的曜芒犹如百道齐勾弦的光箭，在下一个时秒恢宏地迸发了出来。旭光穿破云山刺入大地，金日于这极致的辉煌中，磅礴地跃进了无穷霄汉。

穹苍壮阔，九天旁迭涌起粉金锦霞，顷刻间将全隅青空都渲染成了瑰丽梦幻的霞彩。丹霞热烈，粉霞旖旎，金霞粲焕，照耀下整座凤栖山脉、与山麓外粼粼的湖泊。

天地同辉，云珞、慕凌、云凰、君琛、知末、旭承，当这时，绮丽的天光披拂在六个少年人的身上，将他们身周晖映得璀璨无比。

云蒸霞蔚，流光溢彩。凤栖山上空笼罩着绚烂陆离的色彩，好像每个人心里都充盈了一种难言的快乐，他们不由看向身边的人，又在相同时刻畅怀忻满地笑了起来。

此情此境，云珞蓦然忆起许多年前刚去到灵幽谷的时候，她会难以忘怀曩昔，君琛便常常地带她爬上影青山，踏过青石吊桥，又一同坐在山崖边望日落和晚霞。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却仍犹历历在目。云珞扭头视向君琛，而君琛仿佛与她不谋而合想到一处，也转眸瞥向云珞。

两处视线在半中恰恰相碰，两人都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忍俊不禁各转回眸。

君琛又望向身旁的两个妹妹。云凰欢悦得手舞足蹈，为这锦色不止地赞叹，眼睛里的喜光就快要控制不住地跑出来；而知末矜容仰颈，娴静地赏纳着徘徊的天光云影，嘴角含挂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们一明亮如朝霞中升起的旭阳，一清丽如绿波中绽开的新荷；一俏皮天真，若华妍桃李；一亭亭玉立，若远山芙蓉。他亦忽然有了一种作为兄长的心意满足。

万斛霞光将山川染尽，烂漫的彩云卷合又流舒。云珞看着她的朋友们，衷心地盼望日日年年共此刻。

＊＊＊

撑篙入藕花深处，兰桡前行时挤开挨挨挤挤的碧绿荷叶，天空仍余残霞，倒映在明净的湖水中，晕染出一片嫣妍美好的颜彩。

旭承换慕凌的桨，君琛和云凰摘上来一捧莲蓬，云珞和知末在小舟中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