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逃出来的,西亭城,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什么?”
“去年大旱,整个郡都交不上税粮,中州来的郡守让大家把自家的粮食都交上去,入冬了朝廷会开粮仓给大家。结果没多久,他就高升回帝都去了。入了冬,大家没有粮食,就去抢官府的粮仓,算是把冬天熬过去了。等到开了春,刘鹏远就带着兵来了。冯将军你知道吧?冯昊将军。”
项晚尘点了点头,冯昊正是凉州叛军的头子。
“冯将军在军营里当过好多年幕僚,会打仗,他带着一些人,在凉州几个郡之间游走,凉州地大,虽然刘鹏远人多,却也没占什么便宜。刘鹏远打不过冯将军,就下令攻下冯将军的老家西亭,西亭哪有什么人,没几天就城破了,破了城他放出消息,说,如果冯将军带着叛军归降,就屠了西亭城,然后一路往西边打,打一路屠一路。”
“我们开始不相信。毕竟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到了第七天,城门真的关上了,中州军在城里四处砍杀,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我丈夫,是个木匠,给人做棺材的。他手很巧,以前为了背着我藏酒,在墙上做了一个窄窄的暗门,我长得小巧,就躲在那个暗门里,躲了十几天,没被他们发现。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中州军已经去下一座城了。整个西亭城里一片死寂,到处都是血腥味。我丈夫就死在屋里,头掉了一半下来。家里值钱的器物早已不知所踪。我儿子,在茶馆里给人端茶的,死的时候都没有闭上眼睛。”她说着,低低呜咽了起来。
项晚尘不敢相信:“冯昊是自己归降的?”这和他听到的版本相差太多了。按照朝廷所说,刘鹏远剿灭冯党,全歼叛党,未废一兵一卒。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未废一兵一卒。
“不然呢?就凭刘鹏远,怎么可能抓得到他?”妇人恨恨地道。
“刘鹏远为了自己的功绩,封闭了屠城的消息,有人敢说,全家鸡犬不留。我一路逃来,只想再见我儿子一面,如今既然他也不在了,我在人世间也没什么好牵挂了。公子若是怜悯我,就让我早些解脱吧。这人世间,我也不想再走第二遭了。”
项晚尘怔怔的,过了许久,才呢喃道:“他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
他突然想起了那夜火光四起的南阳城。
原来,他的家乡,也和南阳一样,早已不复存在了。
“天谴?苍天要是有眼,为什么要放任刘鹏远这样的畜生在世间作恶!”她哭着哭着,又咒骂了起来。
第二天,妇人就死在了项晚尘屋里。他置了一口薄棺,将她埋了。
从坟上回来,项晚尘有些恍惚。
小舟到了秋收的季节,十里稻香夹杂着蛙声,城里城外一片祥和喜庆,仿佛是个没有战乱的盛世。
他走过田埂,跟一个垂髫小儿撞在了一起。那小儿看到又瘦又高的项晚尘,抬头和他道了个歉,便和三两伙伴追追闹闹的跑远了。
项晚尘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是九州各地,都像小舟一样,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他现在也在田里,帮着父母秋收喂马吧。
但他已经没有了父母。
他曾经感受过一种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的绝望。那时母亲的血,淌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但母亲的身体,却慢慢的凉了下去。
好像整个世界都离他越来越远。
在这个年代,不只是他,很多人都体会过这种绝望。
项晚尘看着那些打闹的孩童,一个念头蹦进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这些孩子,不用再体会这种绝望。
有些苦难,到我们这一代,就该结束了。
夕阳西下,小舟城郊,酒肆。
项晚尘是这间酒肆的常客,掌柜的姓周,和他已经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哟,来的正好,新出窖的桃溪酒,我在烧锅上这么多年,没酿过这么好的酒。快尝尝看!”掌柜将一壶酒摆在他面前。
项晚尘笑了笑,道:“有口福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整了整衣摆,在案边好整以暇的坐下,他推开那只酒壶,对掌柜高声道,“既然是好酒,这样喝着不舒服。老周,给我拿一整坛来,再取一只水碗!”
言罢,他十分豪气的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掌柜的瞧了瞧他,没瞧出什么来,打趣道:“项老弟,有喜事的是你啊!行,酒管够,喝醉了就在我这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