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柔然的手显然滞了一下,那起居郎的笔也同时凝滞在了半空中。
“这……”赵正吃了一惊,他看向了乞力柔然,这女子仍旧面无表情,可他分明感受到了那黑色的绫罗下,那具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连他那雪白的纤足,也不禁僵硬地抵在赵正的胸口,一动不动。
阿史那闭上了眼睛,“记下了吗?”
那其居然显然有些震惊,连忙低头写了起来,“记下了,可汗!”
“拿给我看!”
赵正侧了侧身体,那起居郎端着起居注,跪在阿史那面前,双手奉上。阿史那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如此,阿明便就由开乐公主扶助,天使也便就是我回鹘真正的辅臣。”
“大可不必!”赵正道:“可敦是明特勤生母,没了生母,特勤日后长大成人,总是有所缺憾的……”
话没说完,却感觉胸口的那只玉足又动了,赵正感觉那脚趾在他胸前划了一下,不禁住了口,抬头看去,只见乞力柔然眉头微蹙,眼神闪烁。
他心中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这阿史那汗在试探自己?
他在试探什么?在试探他赵正与乞力柔然之间的关系?
可这源于何处?阿史那刚醒转,面前这娘子不可能蠢到说出什么暧昧的事来,那唯一有嫌疑的,便是方才出去的巴特汗叔。
他一定是在阿史那面前说了什么,让可汗怀疑自己与乞力柔然有染?
赵正心中一时气急,这黑锅背得莫名其妙。
乞力柔然提醒他,若是一味地袒护劝说,让阿史那收回成命,那反倒适得其反。毕竟回鹘人开化不久,部落传统根深蒂固,他们要殉葬一个可敦,说破天那也是回鹘自己的事,他赵正虽是天使,但成分充其量也就是个外人,又能说什么?
不越描越黑么?
赵正方才一时不察,对这事发表意见,确实有些急了。那也是他与乞力柔然有这几面之缘,而且还是他带人从吐蕃人的手里将这女子救下,忽然听闻可汗说要活埋了她,心中自然有些惋惜。
乞力柔然的一只脚仍旧停在赵正的胸口,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史那的呼吸声重了起来,他在等赵正的下文。
赵正思虑再三,终于开了口。
“方才是我一时情急,无意间插手了汗部的内务,这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才警醒过来,还请可汗见谅。不过可汗,汗妃是我救下的,明特勤也是我送去开乐公主手里的。可汗信任大唐,将明特勤交托给开乐公主,赵正心存感激。只是汗妃……当日在大漠边救下汗妃时,我不过七人,冲杀吐蕃约茹百人之阵,损大将一员,重伤两员,他们皆是我之弟兄……如今可汗说要汗妃殉葬,赵正替手足不值。”
“可她是我的可敦。”
“赵正从未认为她不是你的可敦!”
“我死之后,她便孤独一人,回鹘汗庭内部倾轧,左右二部不臣,她一个弱女子,日后又该如何应对?不若早早与我同去,奉狼神召唤。”
“可朅盘陀的子民,信奉的是葱岭的山神。”赵正道:“可汗带着可敦去见狼神,不知万能的狼神会作何感想?”
阿史那松开了赵正的手,深呼一口气。
“你方才还说,无意插手了汗部的内务。可如今,口口声声,却是……要保全于她。”
赵正拱了拱手,认真道:“若是连可敦都保全不住,赵正哪有资格去保全明特勤!开乐公主虽是大唐公主,可她毕竟没有受可汗大封。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有大唐诏书,她成了名义上的可敦,可她才是那个可汗嘴里的孤独女子,她仍然会被汗庭排挤。只有乞力可敦活着,明特勤才能无虞。这不是横插汗庭内务,这是赵正身为大唐使臣衡量大局做下的决定,只有如此,大唐才能放心地将安西交给回鹘……”
就算安慰将死之人也好,陈述事实也罢,赵正将最后一句话说地郑重,没有一丁点私心,阿史那闻言,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安西……安西……”阿史那呜呜咽咽,“回鹘尽力了呀……”
那两行泪水似是已然流干,但阿史那的脸上分明布满了不舍与不甘。
赵正感同身受,这般出师未捷身先死,黄沙百战马革裹尸,原本就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大豪情,而是真真实实,让后人唏嘘的大悲剧。
他重新拾起了阿史那想要抬起来的手,道:“有莪在,有可敦在,有明特勤在,安西必定收复,待到那日,赵正定以大唐亲王礼,告慰可汗在天之灵。”
阿史那鼻头紧皱,手指颤抖。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握住了赵正的手掌,他想开口,却已是无声。
眼神逐渐涣散,瞳孔愈发干枯。
他看着头顶的阳光,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赵正握着的那只手,缓缓地失去了力气。郁结于胸的那口气,随着一声长叹,终于呼了出来。
“安西……”
耳边仍旧萦绕着那叹气之声,阿史那汗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却永远挥之不去。
赵正握着那软了下去的手,默默地低下了头。
起居郎的笔也终于停了下来。
乞力柔然收回了自己的脚,转身,跪在了榻前。
回鹘汗庭,可汗阿史那药罗托,带着对大唐的向往,带着回鹘人的不甘,带着对狼神的敬畏,于大唐兴庆三年七月十六,因伤重不治,薨逝!
他原本可以据守铁门,扼守西洲,苟安于北庭。但他选择了尊崇祖辈、父辈对大唐的承诺。
他这二十六年的一生,短暂地轰轰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