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仍旧飘雪,这大概是葱岭特有的景色。只是那雪下过一阵,便就被呜呜呼啸的狂风卷走,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乍现的阳光明媚,照得人心头发慌。
远处刚下过一阵冰雹,满是沙砾的山脊上落了一层摔碎的冰疙瘩。伸出手去,仍能感受阳光的温暖,但侧耳倾听,便仍有寒冷的微风袅袅娜娜,轻抚在脸上。
赵正立在山头,眺望远处的群山。皑皑的雪色笼罩下,仿佛触手可及的云端就在眼前,山脚下的红柳与湛蓝的湖泊静谧,如同红色的彩霞映衬在硕大的蓝色宝石上。
这里是葱岭,远处成片的牛羊尽头,高高地立在山塬上的,便是石头城。
石头城扼守葱岭咽喉,自疏勒而来,一路通向吐火罗,一路通向大小勃律和天竺。
石头城下,是朅盘陀国,乞力柔然的故国乡土。
赵正的阿爷便是在此地受了重伤,还断了一条腿,若不是赵吉利的岳父大人刘怀东,他阿爷连平凉都回不去。而赵吉利那被追封游击将军的阿爷,便是战死在了这里。
这里是平凉的图腾,老兵的坟场。
过去的十几年里,吐蕃拿下了朅盘陀,数次威胁石头城。但他们打不下石头城,打不下石头城,那石头城后面的碎叶便是心头大患。
去岁,吐蕃再一次兵临石头城下,守城的一千安西军与三千朅盘陀民军,便就在地势险要的石头城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赫连云天遮额远眺,只见远处十数骑人马自石头城而来,便道:“侯爷,该是安西军来迎你了!”
赵正点点头,“原本我早该去碎叶走一趟了,只是这半年安西军政事务繁杂,与安西军只有书信公文来往。他们要把守大唐西门,又要防止大食窜犯,吐火罗部族众多,内情复杂,各部落间也须得他们来调理。云天,安西军是各位的长辈,数千人马独守安西十数年,便是陛下,都要礼让三分。吩咐下去,见了面,玄甲军的晚辈必得恭恭敬敬,万万不可造次!”
赫连云天应了一声,却闻赵正“咦”了一声,抬头看去,却见赵正正快步地走向了山顶。赫连云天打了声呼哨,叫了个传令,按赵正说的传达给山脚下歇息的玄甲军众人后,便亦步亦趋,紧跟赵正的脚步,上了此处山顶。
那山顶上原本光秃秃的,风一吹,石头便能吹得跑动起来。但那光秃秃的山顶上,碎冰与白雪掩盖着一座石碑,赫连云天上前几步,便见赵正裹紧了皮裘,蹲下身子仔细地摩挲查看了一番。
那石碑似是有些年头,已缺了不少。其上刻下了大小不等两竖篆书,仔细辨认,那四个大字隐隐约约却是:“大汉疆界”。
“大汉定远侯西域都护班超。”赵正轻声念着落款,抚摸着那石碑的手颤抖了一下,“是班定远的遗迹。”
他忽然想起了在他那个时空,在这帕米尔高原上,是不是也存在着这么一块石碑。那种时空错乱,却紧密联系的奇怪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这疆土,这子民,这国度,都是祖宗留给后人宝贵的财富,被战火、背叛、时间侵蚀,分分合合,失离散聚,但却始终历久弥新。
赫连云天不理解赵正的感触,但他分明能感受到面前跪在地上的苍宣侯已是压抑不住,声泪俱下。他走上前去,扶了赵正一把,“侯爷,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此处太高,胸口憋闷?”
赵正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无妨,我只是想家了。”
他推开了赫连云天伸过来搀扶的手,后者又问:“班定远是谁?”
“以一人之力平定西域五十余国的先辈。”赵正转头下山,边走边道:“没有他,便就没有安西。”
“那他可和侯爷一样,是个大英雄!”
赵正认真道:“泱泱华夏,数千年来,开天辟地的英雄辈出,何止千万!我赵正,不过沧海一粟罢了。星点萤火,岂能与日月争辉?与他们相比,我这点东西又能算得了什么!?”
两人下得山来,石头城的安西军已然到了跟前。胡一道一声令下,玄甲军一百五十余人齐齐肃立,列队夹道,迎接安西前辈。赵正整理衣冠,端手上前,却见来人十六骑,纷纷下马,个个胡须花白,快步上前,在玄甲军队列之外,跪倒在地。
“安西军,恭迎都护驾临!”
那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掩饰不住的高兴,赵正连忙上前搀扶,那为首一人,灰白胡须已有尺余,兜鍪下的白发尽显,随着微风徐徐飘荡。赵正扶了一把,却感觉那人坚定,压着赵正的手掌,便要叩首。赵正连忙也跪倒在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晚辈赵正,见过各位叔伯!”
那军头一时诧异,抬头望来,布满泪痕的脸上,沟壑中显露疑惑,眼神中却流露着不敢相信,“都护可是凉州人氏?”
赵正点头,“凉州平凉人氏。”
那老将闻言,方才止住的眼泪便又汹涌而下,连握着赵正手臂的一双形同枯槁、残缺不去哪的手,也不住地颤抖,他望着赵正,啜泣道:“末将碎叶城守捉,凉州平凉人氏,赵中齐!元良,是我啊!你可记得,我是中齐叔啊!”
他比划着,用一只少了两根手指的手掌,他默默摇头道:“我与里正爷走时,你就这般高!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那时两岁,还是三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