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傍晚,陆庆归又开着他的那辆黑奢洋车停在了张公馆门前。同样是乔装梳洗过的,精致到每一根发丝都油光锃亮,换了另一身更显年轻朝气的米白色风衣,里面配着穿的是件款式新流别致的鸵褐色马甲,竖立五只圆扣,再往里就是白衬衫。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身后那晚被雨水淋过、又溅上了污泥的黑车底面,如今已被洗刷的光洁无瑕,好似被泼墨浸染过了一般。不知道的甚至会错以为他换了一辆新车,毕竟这也符合少爷的作风。
这晚开门的不是元元,是一个说不上姿色的普通丫头。满脸斑点,身材走了型,一身深青色布裙衬得她老气又笨拙。
但谁叫陆庆归是个知礼谦逊的少爷呢,他还是格外温柔地同她讲话,仿佛他是天底下最愿意同她相处的男人,一个追求灵魂共鸣的高级知识分子。
“姐姐好,我是陆庆归,来拜访张太太的。”
那丫头低眉不敢瞧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似乎有顾虑在身,随后忙将门关了去。
陆庆归被关在外头,一头雾水,他边拍门栅边说:“姐姐这是做的哪一出?把我关在外头是什么缘由?我是陆庆归啊,陆庆归少爷,你不晓得么?”
她连连点头:“陆少爷得罪了!但这是太太的吩咐。”
陆庆归疑惑的眯着眼,“太太的吩咐?太太吩咐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太太吩咐说…谁要是给陆少爷开门,就把谁的腿打断。”
陆庆归一脸愕然,刹那后又噗嗤笑的出声,他只知道宋枯荣跋扈嚣张,却没想到她是这么的记仇,看来白小姐那日所为的目的也不言而喻了。
开门那丫头隔着黑铁门栅看到陆庆归在笑,也是同样一脸愕然,她虽知道陆庆归少爷回国不久,温儒知礼、平易近人的名号就扬传上海,如今一见确是证实了传闻不假,可是却没想到他精神仿佛……
“陆少爷笑什么?陆少爷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待会被先生回来撞见。”
“你家先生今夜回来?”陆庆归问她。
“是的,说是今天回,白天不见人,总归晚上是要回的。”
陆庆归点点头,若有所思,转身踱步走过去,却不开车门,而是只身靠在车头处,双手插兜,两条腿一直一曲交叉立着,形态身段美如塑画。
那丫头急地跳脚,又不敢扬了声喊,只好憋着股劲儿嚷嚷道:“陆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您就快先离开吧,太太说了不让您进门就是不让您进的。”
陆庆归掏出一只手摆了摆,“嗯我知道!我就在这等,等到你家太太出来,或者等到你家先生回来,总之两样都不错,尤其后者,我还能向张先生问个好。”
“陆少爷!……”那丫头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任由他待在那。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一片雾蒙蒙的、复杂的蓝,大致是像夜与海冗杂而成的色彩。
虽然知道张先生今夜回家,但张太太却并不觉得要紧,还是跟平常日子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其实说到底,她还是在乎张傅初的。外有文人品论,说她将张先生视为天,给予他女人能给男人的所有无条件的依赖和奉献。
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做到的,任何一个足够有资质被张傅初宠幸的女人都能做到的,只是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女人在视张傅初为天的同时视自己为轻云,云永远只会攀附于天。而张太太,她视张傅初为天,却视自己为地。天地共生共灭。
美丽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
这些话,她都看过也听过,却并不作评论,多则是当作溢美之词一笑而过。
她站在桌前俯身作字,细腻白嫩的一只玉手,腕上戴着翡翠玉镯,中指圈一枚钻戒,鸾翔凤翥挥舞着,浓墨白纸,舒展自然,一行行道如流水的行书。
房中四处摆着古董瓷瓶,桌后内镶半面书柜,置满古今中外的诗书名著,墙上挂的是明末清初的四君子字画,桌椅皆是木制镂空体。这是公馆内独一处的有东方古典韵味的屋子,也是张傅初专为她设立的一间。
她散着一头卷发,耳侧别着金梨花槽夹饰,露出两坠绿玛瑙珠环,一身黑丝绒双束中袖斜襟旗袍,简单不失媚俏,既是当家太太,亦是金屋娇妻。
小梅走过来,见她正聚神写字,便放低了声,一边说一边专注她神情变化:
“太太,玉娟那丫头过来说,陆少爷在门外站了许久。”
她倏得停笔,抬头道:
“他这时候来干什么,快把他赶走。先生回来撞见了又是一窝子麻烦事,他还闹个没完了!”
就在这时,楼底下的电话响了。
“可是太太,毕竟是陆老爷家的小少爷,怎么能…”
“说了把他赶走!他还能怎么样?”
“是!”小梅忙应道。
小梅刚下楼,便碰上急匆匆跑上楼来的丫头凤邱,凤邱扬声喊:“太太!太太不好了!太太!”
小梅嗔怪道:“你嚷嚷什么!太太在写字!”
“小梅姐姐!小姐打来电话说,她在生日会上被洋人罐了酒,还不准她回家!”
“什么?!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领凤邱进了书房。
“太太!”凤邱又急又怕,站在那发抖,生怕太太将气撒在她这个无辜接电话的人身上。
她一五一十地说道:“太太!小姐方才打电话来说,今夜在那什么戴维斯的生日会上被罐了酒,还说不等到天不亮不给离开,现在小姐急得很,抽抽搭搭的喊着要回来!”
张太太“砰”地将笔搁下:
“什么?他们不知道她张金涵是谁吗?”
凤邱吓得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