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庆归没多想,按她说的将车停在路边。张太太自己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小梅刚想跟着,陆庆归便回过头叫住了她:“唉!小梅姐姐帮我看着车吧,我陪太太下去看看。”
小梅一向识趣,她由着陆庆归接近太太,是看出来张太太并非真心厌烦他。她点点头,乖乖坐在车上。
陆庆归下车,追上了张太太,跟在她后头走。街边人来人往,两个人像逆行于人流之间,他伸开一只手臂将她围着,生怕她受了推挤,也避免让人碰到她。走到路边上有车驶过来时,他就轻轻将她往路里头拉一些。
张太太打趣道:“你这个保镖当的还算合格。”
陆庆归低头看着她笑:“保镖能挨得你这么近?张家的保镖都这么幸福么?”
张太太不理他,也懒得跟他贫嘴。还是悠悠地走着,步子迈得很慢,她很少走的这样慢,没有事情等着她去做,没有人等着她去见,这条路又短的很,她自然可以走的很慢。
人少了一些后,陆庆归就跟她并肩走。要真说那也不是并肩,陆庆归比她高许多,他的肩膀跟她的脖子才是一齐的。
黄浦江畔凉风习习,冬至时节有很多卖油炸果子的。陆庆归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街边卖的糖糕,五分钱一个,却很少能买得起。他没有钱,他母亲也没有钱,陆家没有人给他们私有的钱。买五分钱一个的糖糕,还要问大太太要,许多时候去要都是讨骂,久而久之,他便不再要了。
他指着对面的小摊问她:“那边有卖糖糕的,你吃不吃?”
张太太朝那边看了看,然后抬起头问:“好吃?”
“就是糖糕,你小时候没吃过么?”
她摇摇头。
陆庆归觉得讽刺,他想吃却吃不到的东西,却是富贵人家不稀罕吃的。
“好吃,你尝尝。”
说完,他便跑去对面,跟老板买了两个。张太太也走近去看,她注意到那老板身后藏了个小男孩。
孩子穿一身黑不溜秋的布衣,那衣裳又不合身的小,四肢都没完全裹住,冬至天穿的如此单薄,竟不颤也不抖,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寒冷。他怕生,躲在父亲的腿后,矮矮的身体,只歪着露出上半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偷偷看她。
张太太对他笑,他也不敢出来。
陆庆归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切,便主动跟老板攀谈:“儿子多大啦?”
老板嘿嘿地笑,笑起来眼角露出许多皱纹:“七岁,还不懂什么事哩。”
陆庆归冲他做鬼脸,远远地逗他玩,那孩子才咧开嘴笑了笑,但始终没有从父亲腿后走出来。
“穿得这样少。”陆庆归随口提了句。
老板捞起炸好的糖糕,说:“没钱买呀!还是几年前他娘做的,旧了,也小了。”
陆庆归噢了一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一边接过糖糕。
随后他便准备继续往前走,但张太太仍然站在那,盯着那个小男孩。陆庆归回过头拉她,“走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不太高兴。陆庆归把糖糕递给她,她也冷冷地接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话:“你怎么不多给他些钱?”
陆庆归猜到她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我也没钱。”
她停下来瞪他。
陆庆归也不得不停下来,站在她对面,故意气她说:“那你怎么不给他钱?”
张太太道:“我我不带钱的。”说完她接着向前走,咬了一口手里的糖糕。
陆庆归跟上,他能感觉到她是真诚地同情了方才那对父子的,可他也知道那是因为她很少能感知到那样的穷苦,她不知道那是如今人们普遍过着的生活。而他陆庆归明白这一点。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觉得他们可怜是么?”
张太太不理他。
“确实是可怜。可是你看那孩子,他哭了么,他是会笑的,还有他父亲,也是会笑的。他们卖糖糕谋生,有个可爱的儿子,能穿自己母亲给做的衣裳,他们已经比许多人幸福了。他们不需要我们的施舍,你多给他几分钱,没有意义,他多卖几个糖糕就能亲手获得,你给他许多钱呢,给他一栋房子,一辆车,那确实好,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你给了他,凭什么别人没有。”
张太太再次停了下来,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人生欢愉喜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了那些瞬间,就够了。刚才他们很快乐。”
她低估了陆庆归。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人,教导她起来头头是道。只是他错了,他以为她宋枯荣就是同情心泛滥,不懂世道艰难,人和人近之毫厘,差之千里,本就是常态。
可是她想要的,就只是那样的一个瞬间。
她虽知道自己被教育了,却不甘成下风,讥讽他道:“不过是让你给些钱,竟给自己搬出了这么多由头来!”
她继续往前走,陆庆归笑着跟上,“好好好,那我回去送?”
她不搭理他。陆庆归便接着问:“好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