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着看张太太得换七次不一样的旗袍,短着看陆庆归便只是少去了一次张家的面粉厂。张太太的旗袍固然是多,换到第三件的时候,也就过去了三天。
那日是阴天,四月天气已经热起来,阴天要凉爽许多。她在见到傅秋铭的那个早晨,是慵懒而疲惫的。
南阀那边催得紧,她提前了一天想着先去面粉厂督促一批,车刚开到门口,就瞧见砖墙边上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红衣裳,补丁一块一块的,有黑有蓝,说是红衣服,其实是许多色彩拼凑着的,只是红色占了最大面积。头发糙乱,混杂几根白发,一簇一簇地盘曲较着劲,像个鸟窝,又像一团被烧过的稻草。甚至远远看过去,能隐约瞧见一些小小的东西在上面蹦来蹦去。
他静静蹲坐着,低着头,抱着膝,分不清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一双小腿露在外面,黑黢黢的,光着两只脚,瘦骨嶙峋。面前放有一个破圆缸,里头零零散散躺着几枚铜板。
车子在他身边呼啸走过,停下来时,张太太又回过头看他。
一个路边的乞丐,张太太本不足为奇,许多次她都是赶着时间路过这些乞丐的,极少会停下来施舍。可这个人似乎与旁的不同,他选择了在这样一个人少又幽静的地方乞讨,甚至高墙下还没有暖和的阳光,他大概是没力气,或者他是个高傲的乞丐,不愿意抬起头伸出手的吆喝。
张太太吩咐小梅去给他送一些钱,小梅递过去一张纸钞放在缸里,那人很是惊喜,终于抬起了头,冲小梅点头哈腰地笑。小梅也微微笑了笑,转身走回来,那人的目光便跟随着她,直到看见那身着碧绿色旗袍的女人。
他眼神即刻变得复杂起来。
张太太也看清她了,她是个女人。
她盯着她看,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是有十几年那样遥远的遥远距离。她的两只眼好似都破旧不堪了,灰暗没生气,眼角有一道指甲盖长的疤痕。
她半张着嘴,两面唇像乍一分开似的,颤颤抖抖,说不出一字半句来,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口舌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工作的。
若不是半天嘟嚷出一句,张太太真会以为她成了哑巴。
她说:“阿…阿荣……”
张太太朝她一步步走近,越近一步,记忆就越清晰一度。
是秋铭,真的是傅秋铭。
看她走过来,她睁圆了眼打量她,从头至脚的看,她害怕被别人这样看,尤其是她,那样的眼神太不友好,有成疯成魔的意味,好似想要扒她的精美的皮,吸她的矜贵的血。
“秋铭。”她愣愣地叫了她一声。
一瞬间,她向她猛扑过去,两人立即踉跄倒地。
“为什么!”她压着她,撕心裂肺地朝她喊。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她一边喊一边用力撕扯她的衣服,挠抓她的脸。还好被张家的人及时制止,否则他们的张太太真会被这疯女人害的毁容。
“太太!太太你没事吧!”小梅抱住她,忙替她宽捋衣襟,只是此时那旗袍的盘扣已经被扯毁了一枚,右半锁骨露了出来,小梅急着用手替她严严实实挡着。
傅秋铭被他们按在地上,她疯乱的样子像条毛发久不经人打理的野狗。
她被狠狠地按在地下,却仍不依不挠,冲她喊:“贱人!贱人!”她的嗓子又尖又长,刺得人耳朵发聋。
“给我钱!给我钱!你那么多钱!你嫁了个金龟婿!贱人!给我钱!”
她不停地重复这些话,无非就是钱、贱人,好像有钱的都是贱人。
小梅看她满头的虱子,轻轻将张太太往后拉:“太太,离她远一点,不干净。”
张太太不说话,喘着气俯视着跪在地下的那个女人。
“给我钱!给我钱!贱人!”
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像刚刚学会说话的鹦鹉。
小梅劝道:“太太,我们回去,找人把她清理了再来。”
小梅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由,可是她并不关心,她只害怕张太太受伤,她几乎是将这疯女人当成一泡屎来对待,清理掉,如果不清理掉,这条路是不配让她家太太踏步的。
傅秋铭应该是疯了,张太太也这么想,如果不是疯了,她不至于沦落到乞讨的地步。想到这里,她就不怪她了。她只是怀着同情的心再皱眉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声音,这次不是重复的那几句。
傅秋铭说:“宋枯荣!你命好!你飞上枝头!你是凤凰,你是飞出了笼子的凤凰!你高贵!你美丽!我傅秋铭就是活该!活该被赶出来!活该低你一等!活该惨死街头!”
张太太顿在原地,闭上眼平复心情,再睁开眼后就上了车。那几个人也陆续松开了手,走到窗边,张太太吩咐他们:“再给她一些钱。”
失去压制的傅秋铭也一并失去了力气,她瘫倒在地,仰头对着天,咯咯笑起来。一沓纸钞落在缸子里,嗒得一声,她也并不觉意,仍旧咯咯地笑着。
离开的路上,小梅才发现张太太的鬓边被那疯女人的指甲刮出一道口子。她没提,只是拿出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凑上前轻轻擦了擦。
“没事。”张太太小声说。
小梅不说话。
张太太也没再说话。
十几年前在徽州时,曾有一对姐妹常在月夜时偷偷溜出来谈心。一方青石院,四面两阶长砖,湿漉漉的雨地上有一块一块黄绿色青苔,白墙灰瓦,粗布短衣,两条红绳麻花辫,两纵狭长的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