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五更,天将明未明,高墙重瓦的松子营大门已经噼噼啪啪响了半个时辰。里头的人没辙,打开门一看,陆老爷子手杵拐杖,领着若干下人石墩似的立在门前,任凭他们如何驱赶,也不回身半步。
松子营的人并非都像潘达一般有头无脑,他们知道陆鸿华在上海富商圈子里的地位不低,老帅在世时,尚且会敬他三分。如今他一大把年纪来为小儿子以身犯险,好比是把命横在这松子营大门口,就看他们敢不敢踩上去。
然而事实上,叫嚣归叫嚣,松子营没人敢动真格,若真闹出人命来,背罪的定还是他们这些没头没脸的鸡鸭小禽。
“陆老爷,您赶紧回去吧,马上天大亮了,若是让人看见,这丢面子的还是您陆家不是?”
陆鸿华冷着声道:“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儿子。”
“哎哟!没什么好看哒!陆少爷麻溜地就招了,没说半个不字呢!您老放心,咱们头儿没给他用刑,不受罪的!”
“什么?!你说什么!”他猛然抓住他,“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他招了!”
他扯着沧桑的嗓子粗吼,身子颤颤巍巍,甚至脸上的皮肉都在发抖。下人们拉扶着他:“老爷!当心身子啊!老爷……”
“陆…陆老爷!我可不是胡言乱语,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啊!”
那小卒欠身往回躲,生怕绊着他。
陆鸿华如临深渊。他这糊涂的儿子当真是疯了,可他又仔细一想,如果庆归誓死不屈,按松子营狠辣的作风,这一夜下来,必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他心里既庆幸,又绝望,他的儿子如今毫发无伤,却即将死去。
“我要见杨处长。”
见杨戈旗,其实也是无畏之举,但他还是得去做。
其实前半夜,他已经去求见了张氏夫妇。
“窝藏重犯?”
张傅初坐在沙发上,点起根烟叼在嘴里,纵然张太太是心急如焚,他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宋枯荣根本坐不安稳,起身呵斥道:
“怎么可能?!这分明是诬陷!他松子营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胡乱抓人啊!”
“是啊太太!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庆归他才多大……”陆鸿华声音沙哑,摊着的一双手哆哆嗦嗦。
张太太瞧见他手里新添了一支拐杖:“你先别着急……”
“那你着急什么?”张傅初张口打断她的话,接着对陆鸿华说:“鸿华,你先坐。”
张太太脸色一瞬时暗下来,她心里清楚,张傅初根本不打算帮忙,他早对陆庆归心生芥蒂,又怎会去管他的死活。陆家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张先生,我知道您有办法。”
陆鸿华神情殷切,悬悬而望,仿佛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给了他。
他不说话,只续续断断地吸烟、吐烟,宋枯荣斜眼瞥他,心中厌恶由生,他好似从今年开始,越发的喜欢抽烟,除了在怀了他孩子的尹溪文面前以外。
隔了许久,张傅初才开金口:
“鸿华啊,庆归这孩子从小心思就深,不爱讲话,或许你并不了解他。”
陆鸿华刚坐下没一会儿,听到这句话,气地又一跃站起来,拐杖连连振地。然而他并不敢说一句冒犯的话,只觉得寒心到了极点。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张先生,您不愿意帮忙,就权当没见过我这张老脸,不必多言!我陆鸿华从不求人,今夜是一时心急,冒然叨扰了,告辞!”
“鸿华!”
张傅初叫住他,宋枯荣一惊,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张傅初兴许会良心发现,准备行善积德。
陆鸿华背对着他们,心中火烧火燎,常言说患难见真情,如今他算真正看清了张家。身居高位,眼睛看的、心里想的,难免跟寻常人不一样,又怎会屈尊降贵,管这等闲事。
“鸿华啊,不是我不愿意帮,只是此事归于军务,我又怎好插手。”
他将烟掐灭,黑色绒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半胸脯。
陆鸿华彻底死了心,头也没回地迈出了门。
“啊?”小卒道:“杨…杨处长还没来呢!”
“我在这等。”
从破晓等到天光大亮,陆鸿华笔直站着,任路人走走停停围观打量。此时的他仿佛比前夜要更硬朗,目光坚定、矍铄,黑白相间的发丝一丛一丛在风中浮动。
没过多久,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松子营大门前停下。杨戈旗从车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整了整衣领和帽子。
陆鸿华拦上前:“杨处长!我想见一面我小儿。”
“他如今是死囚,怎能说见就见?”
他说着向里头的大楼走去,陆鸿华招招手,几个下人抱着好几个木箱,跟上他们。
杨戈旗斜低着头往后瞥了瞥,随即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站在那道:
“陆老爷,这里头你可不能进去。”
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松子营的军机处大楼,陆鸿华乖乖止步,不再上前。
“杨处长!那您是让我见,还是不让我见。”
“见不了,陆老爷快快请回吧。今个天儿又冷,若是冻坏了,咱们这松子营可不担责。”
“杨处长!”陆鸿华又叫住他,手指了指一旁下人举着的木箱:“这些,是陆某的一片心意,还望杨处长笑纳!”
偷偷塞礼的杨戈旗见多了,可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送钱的,陆鸿华倒是头一份。这松子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他就算想笑纳也不好笑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