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颗颗星星,小小的,不怎么亮,要很仔细才能看得到,宋枯荣仰着头,微风吹过,陆庆归身上清淡的皂香飘进她的鼻子里,她故意贴近到他的脖子上深深闻了一口:
“你怎么比女人还香。”
陆庆归捏住她的脸:“别扯开话题,快说。”
她两眼盯着他的唇:“噢。”
“梦见过。很多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环抱着他的手臂。
陆庆归埋下脸贴着她的头发:“都梦的什么?”
“从前梦的,记不清了,各种各样的,有好有坏。”
“噢……那你想知道我都梦见过什么么。”
她轻笑了声:“春梦么?”
“不是。那晚我觉得我差点就死了,是你在梦里拉了我一把。”
她一惊,直起身子:“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捏玩:“那几日病得太重,已经神志不清,每天分不清昼夜,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似乎要从床上飘起来了,浑身没有知觉,我也不知道那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着,总之意识越来越模糊,然后就跌进了一片黑暗当中。”
“后来回想,或许那就是死亡前的感受吧。”
宋枯荣心里发怵:“然后呢?”
“然后……在黑暗中出现了你。”
“我?”
“嗯,我梦见的不是现在的你,梦里的你,一头长长的直发,穿着那身淡绿色旗袍。你跟我说,要好好活着。结果第二天,我就好起来了。”
她怔怔的,长长的直发,那不是十多年前的她么?陆庆归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笑了笑,又将她的头重新按到肩膀上,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说: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她黯然失落,她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去了。要一直隐瞒下去么?让陆庆归无知者无畏地爱着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么。
人都有过去,有的人的过去早已过去,可有的人的过去,从来都没有过去。一个永远都不敢再跟人提起的过去,就是没有过去。
“庆归,”她闭上眼睛:
“我跟你讲个故事。”
·
姑且算在十八年前,因为具体的宋枯荣记不清了。那样远久的记忆,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上一世。隔了一杯孟婆汤,她还能记得多少呢?
十八年前,宋枯荣十三岁。
枯荣双亲去世的早,她很小就在别人家里当丫头,做些粗活讨饭吃,不识字,也不会说话,见了人就怯生生的。先是在李家,李家是个小角色,故也请不起什么出色的丫头做事,枯荣一做就做了八年。
对于小枯荣来说,在一片狼烟四起的上海滩里,李家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一日李家来了批外人,枯荣一个也没见过,但看阵仗,全是李家人高攀不起的。三辆黑色洋车停在门口,枯荣头一次知道车子还有这么高档的。
一群人进了门,她便躲在那盆佩兰花栽后头,想再多看几眼。
领头的那个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绅士礼帽,一身玄青大衣,眼神锋利,眉峰高凸,是副凶相,枯荣看着很害怕。不止枯荣害怕,枯荣瞧李先生也畏怯地站在他身边,哈着腰,低着头,让那人先坐。
只他一个人坐了,其余的人都站着。李先生开口说:
“冯老板放心,苏州那头我都安排好了,您就等着收账,有什么问题您再吩咐我。找个下人过来就够了,哪能您亲跑一趟。”
那人喝了口茶道:“刚好顺路,便进来了,顺道看看你的宅子。”
“唉哟哟,什么宅子呀,破房子一个!乌烟瘴气的,真是怕染脏了冯老板的这身衣裳!”
他放下茶杯,抿了抿唇:“听李老板的意思,是怨这些年跟着我,生意不兴旺,没赚到几个钱。”
“哎哟不不不!冯老板我哪是这个意思啊,要是没有您抬举我,我李登箜哪有今天啊!我……”
“你那盆佩兰开的不错。”冯老板指着墙角的那盆花,打断了李先生后面的话。
枯荣吓得转身就跑。
“站住。”
他呵道,枯荣忙停下,钝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先生走过去将她拨过身来正对着冯老板,嘴里骂骂咧咧地斥她:“做什么呢!是不是在偷懒!啊?!”
枯荣缩着头往后退,眼眉低到了颧下,粉红头绳落在右侧颈肩,松松挽着束齐胸的黑长直发。她站在窗子边,阳光照着,皮肤白皙清透,耳垂泛淡淡的嫩粉色,发缝两边莹莹发亮,两条纤瘦的手臂交叉垂落,身着寡旧的灰色布衣涩怯地站在原地。
那人看入了迷。真好似芙蓉出水,沁人心腑。
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上一秒那位先生提及的还是佩兰。
“过来。”
那人唤她。
她不敢。
“冯老板叫你呢!还不快过去!”李先生推搡她,提醒她不要不识礼数。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接受他一场又一场,从头到脚的目光浴。
紧接着他便问了问题:
“几岁了?”
没等枯荣开口,李先生就三步并两步走上前说:“才十三岁大,还是个孩子呢。”
枯荣低着头,她显然已经害怕到极致,她多后悔方才要站在花盆后偷看,她多后悔没有跟着依繁小姐去屋子里堆积木,她又有多后悔没有选择另一处地儿干活。她后悔极了,她想立刻脱逃,她想去做事,刷鞋、洗衣服、擦花瓶、扫地,她此时都渴望去做,做多少都行。
那人摘下帽子,弯身冲她和言道:
“可曾上过学?读过书?父亲母亲呢?”
枯荣不说话,缓缓摇头。
宋枯荣那时候还没有想到,冯义围这简简单单的三个问题,问的竟是她的全部。他盘问她所有的底细,只为了好将她收入囊中。
冯义围看向李登箜。
“没呢,一字不识,几岁大的时候就被卖过来了,父母亲走的早。”
冯义围坐直身子,看着她思考良久,然后又弯下腰轻声问:
“想读书吗?”
接着他又捏捏她的衣袖:
“和,好看、干净的衣裳。”
再踢了踢她的脚,“还有漂亮的鞋子。”
这话就好比,问聋子想不想听见声音,问瞎子想不想见光明,问穷人想不想过好日子,问久病将死之人想不想活下来。
这些问题是极不诚恳的,因为询问者本身就知道答案,却想利用这些已知的答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无非是想看见,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的被询问者急忙俯首称臣,说,我想,我很想,只要你让我这样,我就愿意那样。
枯荣点了头。
这是冯义围胸有成竹的答案。同时也是李先生想要的。
其后的故事便发生在了冯家。十三岁的宋枯荣成了冯义围的干女儿,在冯家位比小姐。
冯义围四十有余,那时家中只有四房姨太太,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正房的大太太虽不待见她,却也碍于冯义围的面子,一家子上下都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宋枯荣开始被送进学校里念书,学语言,先是中文,后来是拉丁语、俄语,学习钢琴和绘画。穿洋装、皮鞋,戴新式的帽子,跟随冯义围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和宴席,父慈女孝,羡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