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照相馆很多,陆庆归特地找人打听了哪家的技术最好,最终去的是一处几十年的老店,照相师傅是个头发都白了的阿婆。
陆庆归怕人说闲话,阿婆问起他便扯谎说,是成亲时过于仓促,所以一切从简,没想起来去照张结婚照,现下有了时间,刚好弥补他太太一个心愿。
馆内有许多套婚服,陆庆归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的锃亮,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宋枯荣却游移不定,总觉得自己发胖了穿什么衣裳都不好看,试了几件裙子都不太满意。阿婆忍不住劝说她:“我看啊,都好看的很,姑娘长着副天仙儿模样,穿哪件都好看。”
枯荣黯黯说:“发胖了,肚子大。”
阿婆捂着嘴笑:“嘿哟,先生啊快来哄一哄您家太太,不高兴了哩!”
“啊…哪有,阿婆。”宋枯荣羞涩地低下头。
陆庆归闻声赶过来,脸上笑盈盈的:“怎么了?”低头问她:“还没挑好么?”
“没事,就感觉……穿上怪怪的。”
如今她身上穿着的这件,是条修长的白色鱼尾裙,肩膀两边围着珍珠项圈,腰后扎着一蹙流苏纱,长长的拖在地下,衬得她人高挑又利落。
“多好看啊,就这件,我喜欢。”
陆庆归走到她前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那阿婆手里拽着条卷尺,瞧宋枯荣仍犹犹豫豫站在那拿不定主意,无奈笑了笑,摇摇头离开了。
宋枯荣沉思了一会儿,其实她更在乎的并不是好不好看,而是显不显孕相。忽然间她回头叫住了阿婆:“欸阿婆。”
阿婆转过身:“怎么,想好了?”
“嗯……不过我想待会儿照相的时候手里拿样东西。”
阿婆疑惑,陆庆归也不明不白看着她。
“拿什么?”阿婆走过来问她。
宋枯荣环视四周,却没看见什么合适的东西:“嗯……有没有可以拿着能遮住肚子的东西?”
陆庆归心一抖。
阿婆笑笑:“这个容易嘛,婚纱照手里当然拿捧花啦。”
“噢!”宋枯荣才想起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给忘了,你看看我这脑子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她咧着嘴拐了拐陆庆归的胳膊,抬头看向他:“那我们开始吧,天儿不早了。”
陆庆归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总觉得她并不是那么高兴,好似心事重重。
阿婆乐呵呵地招呼他们去外面来:“好好,快,我给你们照一张。”阿婆格外高兴,边走嘴里便念叨:“这么多年呀,我拍得结婚照挪一挪也能围香港一圈了,不过还是第一次遇见你们二位这么般配的夫妻呢,真叫人说的,那什么,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宋枯荣笑了笑,她比陆庆归大八岁,今年已经是三十一岁高龄,搁平常人家里,孩子估计都会招猫逗狗了,陆庆归居然要跟她这样的人被旁人合称作金童玉女。那他是不是吃亏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偷瞄他一眼。
背景是一幅山水壁画,纸布褐黄,泛着些青,远是重峦峻宇,云雾水天,近是亭台楼榭,青树松林,画布之上大处留白,袅袅飞着几只大雁。
二人亭亭立在画前,宋枯荣手上握着捧假花,一大簇白色洋桔梗,和一些细细长长的秋菊草,像瀑布一样垂着,正正好挡住了她隆起的肚子。
“先生再靠太太近一点。”
阿婆指挥说。
陆庆归乖乖往她身侧靠了靠,还悄咪咪说了句:“笑得再开心些。”
“要多开心,我嘴都僵了。”
“先生,你太僵硬了!”阿婆指责他。
“啊……啊,我啊?”陆庆归抖了抖肩膀。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哼,还说我呢。”
“太太你头也再仰着一点。”
她一惊,忙抬起头。
“好,就这样,来,不要动啦。”
一声噗响。
伴随着这声噗响,这一瞬间就成为了永恒。
这也是宋枯荣想跟他拍一张合照的真正原因,他曾说,人生欢愉喜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她只想让他们的一瞬间能更多一点,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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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艰难的日子终于到了,临近生产,宋枯荣的肚子才真正大起来,整个人像托着一个重物,不管是坐在那,躺在那,还是走路,怎么都不舒服,夜里常常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不一会儿也想爬起来去厕所。一夜到天亮,眼睛就是合上再睁开,睁开再合上,反反复复,黑眼圈都熬了出来。
陆庆归陪着她,分分秒秒的陪着她,看她难受,他就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帮她缓解,有的实在没法子,他便派人四处请教产婆。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却叫人没什么感觉,一年如一日,宛如流沙从手中丝丝缕缕得淌落,一不留神,就稍默无声地落完了,只剩下手掌心黏着的几粒碎沙。
就是在那最后几粒碎沙掉落的时候,陆庆归才真正感受到时间的变化。
他看着钟摆一来一回摇动着,心像被人抓挠似的焦躁,又急又紧张,生怕会出什么意外。
他这个人最害怕好事多磨,他巴不得所有事都来得干脆利落些,磨多了,就算最后是好事,好的也不让人那么欢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