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上海时局动乱,人心惶惶,陆庆归的正规赌场越渐冷清,每每他站在门前抽烟,望着街上来往走路的寻常百姓,拎着菜篮赶回家做饭的大娘,抱着孩子拦黄包车的妇女,还有那一个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他都会多看几眼。有时看见背影极像她的,他甚至恍惚要走上去追。
如今他哪也不想去了,沾花惹草的名声也逐渐暗默下来,百禾说他现在烟瘾太重,像个真正的老爷了。陆庆归孤独啊,他有很多钱,很多事,甚至可以有很多女人,可他无家可归,无人相守,所以好似什么也没有。
他这天去了盐厂,还记得三年前刚回上海的时候,他第一次去盐厂收买军心,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为民请命的好话,以至于到现在,尽管外头曾传来传去好些陆庆归的风流情史,他的形象在底下一大群工人眼里也仍是个接地气的好老板。
陆庆归这几日夜夜睡不好,一到天黑,独自躺在床上,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从盐厂回去的路上,他撑着头在车上睡着了。
忽然间车停了下来,阿准喊他:“老爷,老爷,醒醒。”
他皱皱眉,睁开眼睛。
“怎么了?”
“前头封路了。”
“怎么又封。”陆庆归不耐烦,最近这几日上头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探出窗外看了看,前路确实封得死死的。
“调头吧,绕个路。”
“是。”
阿准刚将车掉头,继续往前开。开了不久,忽然又被另一辆横停在马路上的轿车挡住了路。
“怎么回事。”阿准气不过嘟嚷了一句。
陆庆归有些好奇,仔细打量前头那辆车,觉得有几分熟悉。正当阿准无奈将车停下来,前头那辆车里的人缓缓从车上走下来。
头戴宽帽,一身长袍。
陆庆归脸色一暗,竟是冯义围。
他走过来,取下墨镜,站到陆庆归的车旁。
陆庆归满腹疑团,下了车。
“陆老爷。”他昂首称呼他,语气却十分低沉。
他一脸戒备:“冯老板,这是何意?”
“想请陆老爷喝杯茶。”
陆庆归自是不想跟他去喝什么茶,冯义围向来看他不顺眼,想必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不了什么好心。
因两辆车挡了一众行人的路,虽没人敢上前谴责一句,但都投来异样的眼光。
“冯老板有话直说,我还有事。”
他反问:“陆老爷有什么重要的事?”
“回去吃饭。”
冯义围语塞。
“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冯老板自便。”
陆庆归刚转身,冯义围就开口:
“你不想知道她在哪么?”
陆庆归一怔,猛地回头,瞪大了眼。
冯义围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昂首看他。
“陆老爷跟我来喝茶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上了车。
陆庆归脑袋如撞钟般嗡嗡发响,昏沉眩晕。难道冯义围真的知道她在哪?虽然他心中满是狐疑,但事关重大,由不得多考虑,他立即坐上车,让阿准跟上他们。
冯义围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茶楼,里头人烟冷清,只有续续奄奄的弦乐声,淙淙如山间流水音。一路上到二楼阁楼,那戏娘唱得竟是首粤剧,陆庆归心头一震,回忆起许多在香港时的旧事。
阿准留在楼下,冯义围也让手下在下面等,小小包厢中,除戏曲声外再无别的人声。
陆庆归此时已急不可耐:“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你知道她在哪?!”
冯义围也不是那拐弯抹角的人,他开门见山:
“她死了。”
陆庆归脸色煞白,眉头一紧,惊愕地瞪着他。
冯义围却似无事人,拿起茶盏,准备斟茶。
“啪!——”
气急之下,陆庆归一把将桌子上的茶具掀翻,上好的青瓷玉盏碎了一地。
一片一片,碎的像路边凸出了土面的废瓦。
他的泪潸然落下,尽管他面无悲伤之色,只像是生气到了极点,发疯般向他大吼:
“满口胡言!你凭什么咒她死?啊?!”他冲上去勒住他的衣领,怒目圆睁,眼泪夺眶而出:“我找她找了一个多月,你呢?!你什么都做,你凭什么说她死了?!啊?”
冯义围不为所动,帐外唱戏的吓停了嗓子,不敢再唱,他却扬声说:“继续唱,没让你停。”
唱戏的继续开嗓往下唱。
陆庆归仍紧紧抓着他的衣领,眼丝血红。
冯义围不紧不慢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她让我给你的。”
陆庆归望着他手中的信封:陆庆归亲启。
他难以置信,颤颤巍巍松开了手,拿起信封,瘫坐在地。
冯义围点上一根烟衔在嘴里。
“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我从饭店回去,远远看见她倒在地下。”
“那晚她去找了你吧。回去的路上她是实在撑不住了,倒在了路边。大雨滂沱啊,她一件薄薄的单衣,被雨浸湿个透。”
他每说完一段话,就轻轻向外吐一口烟,眯着眼,头随着帐外琅琅婉转的戏曲微微摇晃,嘴巴张张合合,无声地跟吟着。
陆庆归悲痛欲绝,他想起他那日碰见叶兰年,她躲躲闪闪的眼神,他本该猜到一些的。
“她是生病了,她跟我说的,一年前就病了,是个磨人的病啊,治不好,就一天天的耗。我那次看她痩成那副样子就该想到的,可是我没有啊。你呢?你也没有啊!连你也没有想到啊!”
“我把她带回府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她连我都恨不动了。”
冯义围说这话时,声音沙哑,似乎带着哭腔。
“她真该恨我啊,恨我一辈子,我巴不得她恨我一辈子啊。”
陆庆归拆开那封信,一边听冯义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一边看那一字一句的遗世之言。
“她说她苦了一辈子,却在最后一段岁月里,能遇见你,尝了她一生没尝到过的甜啊。”
陆庆归泣不成声,泪眼模糊,手中的信纸抖动不止。
“她临死前躺在床上,瘦成了一张纸啊。她想再见你一面,可不能啊,她怕你糊涂啊,她怕你丢下陆家陪她去啊。”
冯义围字字带着哭腔,却滴泪未落,他知道自己不该哭,不该为了她哭。
“她一辈子没求过我啊,就连……我要把她送给别人当女人,她也没求过我啊。但临死前求我了,她求我啊,她要……她要让我把她葬去香港。”
“我不明白啊,我想问问你,她为什么要葬在香港?”
陆庆归合上信,声泪俱下:
“香港…是她的家。”
一首曲子唱了一遍又一遍,不同的眼泪掉了一滴又一滴,冯义围吸完最后一根烟,将烟掐灭在桌子上,走了。
地下留着一团冒着火星的灰,阁窗外天清日白,明亮亮的天光照进来,照得陆庆归脸色惨白吓人。他冷着眼,朝外望,她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天了,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曾说,希望一岁一枯荣,岁岁是枯荣。
可她却只陪了他一岁。
他们只有如黄粱一梦般的,短暂的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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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庆归,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二封信,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从由不得我做主的人世了。
其实回过头想想,这三十二年来,我不过只活了一年,就是和你在香港的那一年。
庆归,香港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所以我求了冯义围,让他帮我安葬在那。我不得不求他,他是唯一能不动声色做到这一件事的人。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难堪的样子。
其实从去年卧病在床,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我一直让叶兰年瞒着你们所有人,你千万不要怪罪她。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想好好活一回,不想被人当成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