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沈弃垂着眼睛没有看他,很是垂头丧气地问。
慕从云时常不明白他哪里来这么多没有缘由的担忧,只能将之归结于他从前四处流浪太没有安全感。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你在习剑上没有天赋,不代表做不好别的。况且这世上人有百样,并不是每个都是聪明人。”
这个道理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
在孤儿院时,他拼命想融入其他孩子之中,但始终不被接纳;上学时,他上课听讲下课复习,很努力才能追上那些聪明同学的脚步;后来工作,他总是加班到最晚的那一个,但同事和上司依然对他多有意见。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并不尽如人意。
外界的声音太多太杂,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便关上耳朵不去听,只遵从自己的本心。
“若是因为怕我失望,你便继续习剑,即耽误了自己,我也不会开心。”慕从云弯腰将桃木剑挂在他腰间:“真正在意你的人,不会因为你做得不好就失望,而是陪着你去寻正确的路。”
而是陪着你去寻正确的路。
沈弃品咂着这句话,抬眸看他,眼里绽出光来:“从未有人这么和我说过。”
那些人只会说他是废物无用,是烛龙一族的耻辱,恨不得这世间从没有他这个人,连存在的痕迹也抹去才好。
但他生来命贱,偏偏怎么也死不了。
将一条死路走到了底,反而成了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从没有人同他说过,一条路不通,还可以走另一条。
“师兄会陪着我寻正确的路么?”
“当然。”慕从云答得毫无迟疑。
沈弃心底有奇异的感觉涌动。
一个声音叫嚣着这样拙劣的谎话你也信,待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恐怕第一个就要杀你。
另一个声音却说,他和别人不一样。
沈弃深深藏起了眼里的暗沉粘稠的情绪,抿唇笑着抱住他,撒娇一般在他颈窝蹭了蹭脸:“师兄你真好。”
晚间时金猊打探消息回来了。
靠着无人能及的交际手段,他在毒门弟子中混迹大半日,倒是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但都和章青所说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如此只能今夜找机会探查一番,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了。”慕从云道。
金猊对慕从云的实力没有丝毫质疑,闻言点点头,又举起手道:“那今夜我就留在这里守夜好了,大师兄若是离开,我和沈弃也好有个照应。”
一旁装模作样练功的沈弃陡然抬起头来,嘴唇不快抿紧。
“这样也好。”慕从云思索片刻便颔首应下。
事急从权,如今江棂不在,金猊落了单,和他们在一起确实更安全。
金猊获得准许留宿,当即便将外面的罗汉床拖到了里间,又将隔壁屋子的枕头和被褥抱了过来。
沈弃冷眼看他忙碌,若不是碍着慕从云还在,此时已经要忍不住动手将人丢出去了。
偏偏金猊还毫无自知之明,凑到他跟前来:“你若夜里害怕,只管叫我。”
沈弃冷冷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记金猊不满小声嘀咕:“怎么好好的又不理人了?”
……
夜深之后,慕从云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匿了身形悄无声息地出了红墙院。
金猊虽然信任大师兄,但也不全然没心没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有些担忧地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线索,若是能找到小师妹就好了。她和大师兄都在,我这心里就更踏实了。”
沈弃转头看他,指尖弹出一缕灰雾,悄然无息地笼住了金猊。
金猊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刚打了个哈欠,便倒了下去。
上前确认人已经昏睡过去,沈弃才微嗤一声,改换了身形面貌,紧追慕从云而去。
白日里随章青闲逛时,慕从云便已经记下了毒门大致的方位图。
毒门建在山谷之中,宗门建筑不比玄陵宏大众多,分布也十分密集。出了红蔷院往北直行,就是毒门弟子居住的弟子居。
慕从云打算先去弟子居查探一番,若是没有发现,再去百里鸩的居所探查。
隐匿身形收敛起息,慕从云一路疾行到了弟子居,还未入内,便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之声。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敛息靠近,却发现靡靡之声更盛。且听那动静,女声只有一人,但男声却好像有数人。
这毒门的风气实在太过不像话。
慕从云本想快步离开,但紧接着又想起如今毒门里并没有女弟子,那屋里的女人很可能就是那些透着古怪的侍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跃上了屋顶,施了个水镜术查看屋内的情形。
屋里的情形比他所能想象的更为糜烂不堪。
慕从云紧蹙着眉,忍着不适去看被围住的女子,那女子面朝下趴着,背部凸起的琵琶骨中央果然也有一只蝴蝶。
那蝴蝶通身呈黑红色,蝶翅上有一圈圈重叠的深红色花纹。虫躯部分钻入皮肤之中蛰伏,透过苍白至透明的皮肤能看清微微的隆起和大致轮廓。一对漂亮的蝶翅则裸露在外,展开贴合在背脊皮肤上,乍一看去,仿佛那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蝴蝶刺青。
可若盯着细看,便会发现那双蝶翅时不时便会小幅度地颤动一下。
每当蝶翅颤动时,那钻入皮肤之中虫躯也会跟着动作,一对触须舒卷晃动,与活物无异。
而那些沉溺在欲望中的弟子,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子背上诡异的蝴蝶。
慕从云观察片刻,又去其他房间查看。
毒门弟子不少,弟子居约莫有数十间房。慕从云快速将整个弟子居查看一遍,发现有四五个房间都有淫乐之声。也都和先前一般,数个弟子围着一个女子,女子背上都蛰伏着那诡异的蝴蝶。
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他甚至看见了章青。
白日里看起来憨厚热情的章青,到了夜间却变得陌生起来,被情欲支配的面孔扭曲变形,不像人,更像是急于交配的野兽。
慕从云暗自心惊,猜测着毒门这样的情形有多久了。
得出的结论却叫他愈发感到棘手。
若此事真与柳夫人有关,那毒门出现异常恐怕已达一年之久。
慕从云心头发沉,定了定情绪,便往百里鸩的居所潜去。
记百里鸩所居的沧澜院在西北方位,跟弟子居隔着一个花园和一片假山池塘。百里鸩修为高深,慕从云不敢托大,谨慎从屋顶上潜行,甚至没敢靠得太近。
沧澜院的布置比弟子居要奢华许多,即便深夜里,檐下和院中仍然悬挂着红灯笼。暗淡的烛光照亮了庭院前大片盛放红色蔷薇,以及花丛中翩跹忙碌的黑红蝴蝶。
慕从云看着这些与侍女背上一般无二的黑红蝴蝶,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他正欲下去看个究竟时,却听正门发出吱呀声响,房门被推开,柳夫人缓步自屋里走了出来。
慕从云立即顿住动作,小心收敛了气息。
但柳夫人并未如意料之中露出任何端倪,她好似只是夜里睡不着出来吹吹风看看景,就这么静静立在檐下,看着花园里的红蔷薇。
有蝴蝶飞到她近前,她抬起手来,那蝴蝶在她手背上停下,她垂眸看了片刻,待蝴蝶振翅离开后,便回了屋里。
慕从云耐着性子等待,直到屋里的灯灭了,他才从屋顶上跃下。
——他想捉一只蝴蝶回去。
弄清这蝴蝶的品种来历,或许便能找到线索。
慕从云观察蝴蝶时,隐于暗处的沈弃则盯着已经阖上的房门,面上满是兴味之色。
——柳夫人出来时,他便察觉到了蚀雾的气息。虽然那气息很淡,但却瞒不过他。
沈弃伸出手掌,锁红楼表面闪过暗红色泽,无数灰色的细丝迅速且无声朝四周蔓延而去,捕捉残留的蚀雾气息,追溯源头。
那气息似从屋里传来,又好似无处不在,由四面八方涌来。
沈弃收起手掌,翘起唇露出愉悦的笑容。
没想到这一趟来毒门,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倒是省了他四处去寻异变之地的功夫了。
慕从云小心迈入那片红蔷薇花丛,取出个空置的储物袋,掌心运起灵力,全神贯注瞄准了最近的一只蝴蝶——
就在他动手同时,腿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掌心灵力一滞,近前的蝴蝶受了惊振翅飞起,惊起了大片敛翅栖息的蝶。
慕从云却再顾不上蝴蝶,反应极快地抽剑去斩缠在小腿上的蔷薇枝蔓。
与此同时,百里鸩的声音自屋中朝四周扩散:“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