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卖了,剩下的石料,让衍圣公派人拉走了。」
「我是王铁匠的儿子,你还认得我不?」
那妇人其实不过三十岁光景,却是头发枯黄,黑黝黝的脸上沾着泥土,一口黑湖湖的烂牙,双颊凹陷,让眼睛仿佛大得诡异,身上瘦得肋骨是根根数的,还不时有虱子跳蚤在头发间出没……
「王铁匠早死了。」
王国杰的妻子望见一个梗着脖子的人从面前走过――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球,像公鸡一样突着眼。
「现在盐铁都不免费发了,寻常人家买不起盐,就得了大脖子病。」
王国杰递给妇人两文钱,继续向她打听王家庄的消息。
「村东头的老王家,以前打铁的那一家·····」
「我知道,老头子去年冬天冻死了,铁匠铺让人拆了。」
王国杰充满希望的眼眸顿时变成死灰。
「现在不兴屯堡农会了,种田种地,连吃盐喝水,都是大老爷说了算,」
大老爷就是衍圣公。
孔圣人的后代回来了。
广德皇帝新政的内容之一,就是迎回衍圣公,据说此举有利于恢复大齐文治。
虽然衍圣公本人已经在二十多年前被太上皇手起刀落,砍下了脑袋,不过因为这位衍圣公的私生子众多——据说可以从曲阜一直排到南京——所以,当恢复衍圣公的诏令刚一发布,立即就有超过三千多个孔姓后人赶来曲阜,自称自己是衍圣公嫡系传人。
经过一番激烈博弈后,新一代衍圣公孔友仁正式得到广德帝册封。
从理论上说,整个曲阜都是衍圣公的私产。
而且,为了彰显朝廷恢复文治的决心,山东地方大员们赋予衍圣公极大的权力,甚至允许他私设公堂。
老百姓若是到山里偷猎和挖野菜,一旦被发现,一顿好打是绝对逃不了的,而且多半是直接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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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杰和老婆走到村东王铁匠家,王铁匠是王国杰他爹,不过现在已经埋入了黄土,屋子里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奶奶,不用说,这位就是王国杰多年不见的老娘。
王国杰环顾四周,发现他家穷得只剩下四面墙壁,老娘句偻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家务:
「娘,俺回来了。」
老奶奶无动于衷。
「娘,俺回来了。」
「啊?俺家地租已经交了,俺家没人了·····」
王国杰老娘老眼昏花,错把儿子当成了上门收租的孔圣人家丁。
王国杰他妻子瞧着光秃秃的墙壁发呆,墙壁被柴火和苍蝇弄得污黑。
墙上的原木歪歪斜斜,好像小木房马上就要坍下来似的。
墙角靠近神像(太上皇画像)的地方,贴着廉价的油皮纸和几年前的
报纸。
王大娘没洗脸,露出冷冷澹澹的神情,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这些走进来的人。
「你爹死了,你也不是挣钱的人了!你怎么不死在辽东,跑回来作甚?」
王大娘瞅着儿子病恹恹的身子,充满辛酸地说。
「咱们这一家的庄户人都是倒霉蛋儿,你爹辛辛苦苦打铁,好不容易积攒了些银子,谁知道皇帝颁发新政了,说是不许屯堡再打铁,只有衍圣公才能打铁,他们就把你爹的铁炉子拆了,收走了····」
「你爹只知道喝闷酒,抱怨世道不公,哪里是世道不公,是太上皇生了咱们的气呢。」
老奶奶边说,边指着墙壁上被熏得发黑的太上皇画像,慈眉善目的刘招孙,此刻缺了只耳朵,正和蔼的望着他的子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