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视线重新落在那人身上。
沈寄,沈寄,她记着好久的名字了。
黑白无常曾说,她之所以一缕残魂守在黄泉渡,是在等一个叫沈寄的人,阿星也说,黄泉起雾的时候,沈寄会来,她不愿见他,所以要离开。
于是她盯着他出神。
他背对着她坐着,一袭白衣,脊背挺直,一把银色长剑斜斜挎在背后。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未及收拾的空酒杯。
自进来他就不发一言,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他凛冽如冰,带着丝丝寒意,又像他的剑,锋锐而沉默。
粉衣女子冷笑道:“竟是一个花痴,看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了,真不要脸。”
“罗芸。”沈寄淡声。
“哟,不高兴了?”罗芸翻了个白眼,“为了一个刚见面的女人你就要拉偏架,你还说爱我?真可笑。”
花钟收回视线,又挪回罗芸身上,忽地快速伸手,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扯掉了她的面纱。
“咦——”花钟怔住。
她这双眼与她,与阿星都像极了,整张脸却不像了。
“你,你干嘛!”
罗芸恼羞成怒,一把扯回面纱,扬起手腕便挥了出去。
但她的手还未落下,便被人箍住了。
沈寄身量很高,站在罗芸面前,宛如孤松独立。
他垂眸道:“别惹事,等雾散了,我就送你去阴司。”
罗芸气红了眼,咬牙切齿:“沈寄,你根本不爱我。”
沈寄皱眉。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花钟,花钟似笑非笑,一副看戏表情。
沈寄蓦然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以剑指轻点罗芸眉间,一道银光闪过,刚还盛气凌人的她骤然安静了下来。
“咦——”
花钟瞧着宛如木偶般的罗芸,惊奇问,“这是个什么法门?”
沈寄不答,只轻声问:“客栈住宿需要什么房费?”
花钟瞄了眼他身后,笑道:“你的剑就可以。”
她以为自己不过说一句,如这种背着剑四处行走之人,向来爱剑如命,定不会答应她这个要求的。
谁知,沈寄却毫不犹豫的将银色长剑取下来放在柜台上。
“好。”他嗓音低沉。
“啊?”
这下倒给花钟整不会了。
“黄泉渡用不着,下回再来取。”他说。
“噢……那你们,楼上请?”花钟眨眼,指了指二楼,“开着门的房间随便选,关着门的都是有客人的,不要去打扰人家。”
“当然,你们二人住两间也可以,我这人很大方的。”她笑。
“一间足矣。”沈寄颔首,“多谢。”
花钟望着他领着罗芸上楼的背影,可惜地摇头。
“名草有主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不过——
某些憾事归某些憾事,关于沈寄这个人与她的关系,她自然是要弄清楚的。
进了黄泉渡客栈,可不是想走就走。
“老道士。”她喊,“进来一下。”
老道士在门口犹豫了下,跨了只脚进来。
“我可没钱付房费哈。”
“你把老猫拖走,你就能跟他共享院中小屋了,他这样一时半会醒不来。”
老道士一盘算,眼都亮了。
“对啊!”
花钟趴在桌面上,青丝从肩膀上滑落,她笑吟吟。
“当然,你若想住进客栈,也是有办法的。”
“什么?”老道士反应过来,赶紧抱紧了自己,使劲摇头,“贫道是全真教正统出身,可不能不穿衣服,会给祖师爷丢人的。”
“谁要你那破烂衣服啊。”
花钟毫不掩饰嫌弃,“你是不是多少年没洗过了?”
“也就半年没洗,哪有多少年?”
“啧啧……”
她咂舌,“你的鹅不错,很有眼力见,还有战斗力,不如卖给我,抵了房费。”
“大白?不行不行不行……”
老道士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大白我亲手养大的,我还指望靠着它渡黄泉呢。”
“你到了日子,自有阴差来接,你靠它渡黄泉,不是偷渡吗?偷渡除非在起雾时,否则是不会成功的。”
花钟朝着门外伸了伸手,露出祝好运的眼神,“请。”
老道士满脸沧桑地抹了把脸。
“总要试试,我这就去。”
“哎——”
花钟话未说完就见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她站在客栈门口,见他喊了声。
“大白,走。”
大白鹅注意到花钟在看,忙抖了抖翅膀,一副披甲上阵的光荣模样,跟在老道士后面屁颠屁颠地出了院门,踏入了浓雾中。
一人一鹅消失不见。
花钟倚在门口,叹了口气。
“自求多福吧。”
花钟的房间在三楼。
也是客栈的顶楼。
这开在黄泉渡的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共三层,第二层有二十三个房间,如今已住了十八间。
加上沈寄与罗芸这一间,就是十九间。
还有四个空房。
花钟不知人间的老板是怎么当的,但她当老板却不用怎么费神。
若是客人起了冲突,那就让他们打,反正通常情况下都死不了人。
大家本来就死了,很难再死一次。
她日常就三件事。
酿酒,琢磨自己的身世,以及浇花。
浇花,没错。
她窗台上有一株腊梅,是这黄泉渡唯一的异色。
腊梅几乎未开过花,除了第一日。
那日,她自客栈房间内醒来,第一眼便瞧见窗台上那抹明艳的黄。
彼时客栈空空,她是唯一的人。
她不知她是谁,来自哪儿,为何在这儿。
她也不知,这是哪儿。
第二日,唯一一朵盛开的腊梅就凋落了。
从那日起,腊梅再未开过。
而她便这么稀里糊涂的,竟也过了许多年。
其实说几日几日,并不准确,黄泉渡没有日月星辰,分辨不出时辰,她是后来根据黄泉水的涨落再结合阴差的话,总结出的规律。
黑白无常说,黄泉水每一月涨落一次。
于是,她便记下了。
每当黄泉下雨,就是又过了一个月。
花钟走到窗边,熟悉地用窗边的黄泉酿浇灌光秃秃的腊梅树。
看着被浸湿又很快干燥的一盆土,她忽然有些烦躁。
手一扬,黄泉酿被从窗外扔了出去。
楼下一阵轻微的骚动,不知是谁先抢到了,又在得意的笑。
花钟沉默片刻,转身如一阵轻烟般从房内掠了出去。
下一刻,她狠狠一脚踹开了沈寄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