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炎心乱如麻。
难道催眠之中想起的摩斯密码,指的是这份曲谱?可这份曲谱又有什么古怪,值得从前的自己在记忆边缘挣扎着强行记住?
理论来说,一维图像在脑中的加工过程要简单于二维图像,所以如果被迫舍去记忆,只能留下无法明言的线索,那么一维图像被保留的可能要比记住一个英文单词高得多。
所以……或许这是从前的林炎,留给他用于找回记忆的唯一提示。
整个曲子只有四页,不算长,也不算难。林炎拿起四页曲谱,快步走出房间,来到琴前。林父在房间里备课,林母还在收拾厨房。林炎左右确认这两人不会突然打扰,才在琴凳坐下。
这是一首柔和舒缓又略带活泼的曲子。
林炎渐次按下琴键。如果一定要让林炎说,这首曲子让他想起什么——这首曲子让林炎想起夏天炎热,柏油马路蒸腾出难耐温度,然后一瓶冰水递到手里,带来让人心跳的凉爽与战栗。头顶树荫在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影子,学校里前前后后走着的,都是年轻的生命。灌木茂盛,果树结出果实,甜而沉重地压在枝头,就像放一个人在心上,扑通,扑通。
然而,这只是前四行带给林炎的感受。
不知从哪一小节开始,像是果实猝然掉了下来,击在头顶,林炎的头一阵钝痛。刚刚吃下的食物开始在胃里翻涌,随着密码一般的音符向前,食物翻腾得愈发厉害。那果实被砸成了汁水,化作有毒的液体浸润大脑,林炎几乎心智涣散,连曲谱都快要看不清。
夏天的阳光像是挥霍尽了所剩无几的热量,林炎开始手脚发冷。虽然那曲调依然和畅活泼,可有毒的液体结了冰,一直流到胃里。
胃里的凉意和琴键的凉意混杂在一起,林炎终于再撑不住,冲到洗手间把刚吃的晚饭全吐了出来。不过还好,林父林母各忙各的,谁都没有注意林炎的异常。林炎锁上门,打开水龙头,匆匆忙忙冲下狼藉,又狼狈地漱了口。
既然要动荡镇压许久的记忆,不付出一点代价恐怕说不过去。只是如果这曲子连弹都弹不完,又怎么能听完呢?找林母弹肯定不行,萧越就更别说了,但若电脑合成……电脑合成相当于视唱一遍,跟亲自弹琴没有区别。
林炎走出洗手间,先拿手机将曲谱拍了下来,然后点开微信,在通讯录里找了会儿,将四张图片发过去。
木木火火:帮个忙,帮我把这个曲子弹出来,然后录音发给我。
木木火火:【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对面回复很快。
梦呀梦耶:?
梦呀梦耶:弹这个干什么?
梦呀梦耶:你咋不自己弹?
池梦是和林炎在同一餐厅弹琴的大学生。林炎弹周末场,池梦弹工作日场,偶尔哪个人有事就会互相顶替,所以一来二去也挺熟了。
梦呀梦耶:我瞅着这曲子也不难啊。
林炎二话不说,又一个红包砸过去。
木木火火:【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梦呀梦耶领取了你的红包
梦呀梦耶领取了你的红包
梦呀梦耶:多大点事儿!十分钟!等着啊!
池梦弹琴技术过硬,是从小被爹妈揍出来的童子功,林炎估摸着按remember这难度,她第一遍视奏就能不出错弹下来。果然,不出二十分钟,池梦发来一个音频文件。
梦呀梦耶:弹了两遍!保证没错!哥你可以检查!
林炎道了谢,点开音频。
池梦弹的风格比林炎刚才更加欢快健气,让林炎想起学校里朝气蓬勃的学生。林炎心道,果然真年轻和装年轻还是有区别的。像是刚结出的黄樱桃蘸了湿漉漉的雨水,一个个和小灯笼似的点亮枝桠,酸涩与甜美混杂,而心头所有的果子上,都写满了同一个人的名字。
雨声渐落。果实成熟。这次总算顺利听完了,虽然听到最后免不了头昏脑胀,反胃恶心。
林炎依然什么都没想起来。
林母洗完了碗,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还往林炎嘴里塞哈密瓜,“炎炎,你明天想着看看你那些东西,哪些还要哪些扔掉,留下的妈妈给统一打包,到时候搬过去哦。”
林炎本不想吃,但又怕林母看出什么,就忍着恶心勉强吃了。
忘了这么些年,再想起来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继续听下去,估计得把哈密瓜也吐出来。于是林炎决定适时放弃,缓缓再说,并且决定等会儿去把那个监测睡眠的程序翻出来,晚上进入深度睡眠以后,再让这曲子自动播放。
林炎放下手机,转而进房间收拾东西。林炎这些年来一直很少在家住,以至于林母刚才说有一叠曲谱藏在床头,林炎竟然全然不知——又或者,藏曲谱的这段记忆也被覆盖掉了,但凡早几年发现曲谱,都不至于拖到现在。可若早几年发现,林炎说不准会不会将这些旧纸随手扔了。
或许,世间一切皆有定时吧。
林炎决定不再多想,顺其自然地该吃吃该睡睡,一直在家歇过了周末。虽然每晚进入深度睡眠以后都会播放remember,不过还好,没再产生什么副作用。
当然,也没产生什么林炎期待的作用。
又到星期一,林炎觉得这段时间在章鱼实验室实在太过消耗心神,再这么耗下去非得把人耗没了,所以决定回五道口蹲两天。可是刚一出小区——
蹲在小区门口、背书包穿校服的那个,不是露娜还能有谁?
其他学生都是匆匆忙忙咬着面包狂奔出去上学,只有露娜,不慌不忙兢兢业业地扮演逃学少女,一见林炎出现就嗒嗒跑过来,“带我去找爸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