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宋同宜睁开眼睛,白色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入眼是输液管内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随钟表的滴答声,慢慢流进她的身体里。
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身体各处传来的隐痛提醒她这是真实的世界。
紧接着有更多声音传来,不同的仪器按照各自的频率有条不紊地运行,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闯入她的大脑。她艰难地转了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却发现自己看不懂那些绿色的线条和复杂的数字,她努力的寻找,想要从那些花花绿绿的界面里找出自己的孩子还存在的证据。
脸上是氧气面罩,她不太舒服。宋同宜想抬手把这碍事的玩意儿摘下来,她动了动,掌心却是另一个人的温度。
宋同宜试图把手抽出来,却惊动了那只手的主人,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同宜,你醒啦。”杨砳从她枕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上一圈青胡茬,他笑得很憔悴。
她只好抬起另一只挂满仪器的手,慢慢抚上小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杨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他知道她要问什么,“同宜,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宋同宜听到后忍不住笑了,睁开眼睛后听到的第二句话就是一个笑话。她嘴唇动了动,又伸手去扯氧气面罩,杨砳按住她的手,轻轻帮她拉下氧气面罩,“要喝水吗?”
宋同宜摇摇头,杨砳低下头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想听清她的话。
宋同宜的声音微弱却清晰,一个字一个字传入杨砳的耳朵里。
“杨砳,我的孩子没了,你是不是还挺高兴的。毕竟你也不想有孩子。”
杨砳没有动,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杨砳离她太近,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她难受,那双遍布红血丝的眼睛看过来,像是要把她灼透,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痛苦,持续且清晰,时间长到让她相信自己一定没看错。
两行泪顺着宋同宜的眼角流下来,沿着太阳穴一路流进她的头发里,她试图把这当作是一场痛快的报复,只是想象之中的喜悦并没有出现。
杨砳用指腹帮她擦去眼泪,又掖了掖被角,“我去叫医生。”
等到医生来了,等到她的父母来了,等到程乐游也来了,杨砳却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医生夸宋同宜开的那辆车安全性能不错,她没有生命危险,但安全气囊带来的冲击仍然让她断了两根肋骨,有些许外伤,伤到了肺,还失去了一个孩子。
老宋则在病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她讲述李女士是如何在右眼皮跳了两下之后就硬要来这里的,他又是怎么看到家里那个从五台山求来的平安符突然掉下来之后硬跟着一起来的。宋同宜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巧合事件还是玄学的功效,抑或是血缘的联结。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她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
程乐游和小昭这几天一力撑起了整个工作室,帮她挡住了大部分或许是好心又或许是意义不明的询问,她们抽空就来医院坐着,坐着的时候顺便帮她发邮件找项目。宋同宜惊奇地发现万事随心的程乐游竟然真的知道她们的工作室每个月的电费水费网络和人工各要花费多少钱。
宋同宜微笑着听他们慢慢讲,她比任何时候都笃信自己被爱深深地包裹着。
他们什么都和她说,她从他们口中知道向小园和谭风也来过,甚至乔十也来过两次。
但所有人却在某件事上都闭上了嘴——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个孩子,就好像他从来没出现过。
“你们住哪儿?”宋同宜已经能靠着床头说话。
李女士给她端来一杯温水,又插好吸管,说道:“住你家里,杨砳都安排好了,你别担心,他这几天也很累,衣服都没换一直在这儿守着。”
“知道了。”宋同宜一口口喝着水,听程乐游说她病中只能用棉签蘸水润润唇,程乐游拿纸帮她擦去嘴角的水痕,又笑她如今这干涸的土地终于得到滋润。
他们在这里陪了她一晚上,等到时钟的指针指向十点的时候,她看向站在旁边的程乐游:“程乐游,帮我送我爸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一一,不用我们陪你吗?”
宋同宜强硬地拒绝了父母要留下来的要求。
梦醒时分,她迫切地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
等到程乐游带她的父母离开,世界又恢复了寂静,钟表的滴答声和自己的心跳显得格外清晰,她终于有空看看自己躺了好几天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套间,一看就是杨砳的手笔,窗外是一颗风铃木,月光照亮了那些细密的黄花,她知道这座城市的春天又要来了,只有春天永远不会辜负她。
她的床头摆满了鲜花,而乔十送来的画被立在床角,她看不出画上画的是海上的夕阳还是日出。
宋同宜转过头,透过门上的一方玻璃,看到门外有人影晃动,她穿上拖鞋,下床慢慢走到门边,双手按在门把手上,她知道那是谁,却不敢打开门去见那个出现在梦里的人。
门外的人先推开了门,宋同宜只好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免被撞到。
他们两个隔着门缝,这次是杨砳先开口:“同宜,你怎么下床了?”
宋同宜握着门把,垂着头,“躺累了,想下来走走。”
“还疼吗?”
“不痛了。”
宋同宜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样一内一外,隔着门站在月光下。她的手掩在病号服宽大的袖子里,只露出指尖,沉默了许久,她还是向后用力拉开了门。
“我的手机还在吗?我要打几个电话。”
“还没……修好,过几天给你送来。你可以先用我的打。”杨砳给她递来他的手机,他完全浸在月光里,依旧像一棵挺拔的竹。
宋同宜没有接,“不用了,你回去吧,不用在这里一直等着,这么多天真是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