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还在排演,颜正庭却没在一旁加以指点,他回房,拿宣纸折折叠叠,剪成纸钱,塞进竹篮,给故去的妻子上坟。
睿暄下了舞台就去炖排骨,放了些红曲米和山楂,汤汁泡上一晚,明日入味刚好。
排骨煨在火上,睿暄在一旁穿针走线绣帕子,失神扎破手指,血珠红耀耀的,染了淡绿的山茶。
他鲜少这般失误,顿生不祥之感,叫上学辰一起去坟山寻人。
立在土冢前的颜正庭神色涣然,似乎刚和人争执过,见了睿暄,搂他在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打你的主意。”
秋风鼓起的衣衫和干枯花白的头发一样凌乱,声线衰老羸弱,可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平淡至极,低微至极,却偏偏有股强大坚韧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他一个踉跄直直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救护车抵达医院的时候,颜正庭意识模糊,已然回天乏术。
睿暄凑近老人,不停唤着外祖父,他读懂了颜正庭的唇语:你是我们颜家的人,到死都是!
颜正庭的手从睿暄掌心滑落,双目轻轻合上,分明就是浅眠的模样,可却去了另一个世界熟睡。
孩子们稀稀散散排成队,大的抱着小的,四个精壮的中年男人齐声低喝,扛起颜正庭的棺材运上灵车。
睿暄和学辰靠着棺材坐下,向车窗外扬纸钱,纸钱混着杨花,净透的天地间笼着一层白茫茫的的混沌。
到了火葬场,雨点刚落,村长就捧着骨灰盒出来了。明明是四个抬杠人送来的,走时竟只有抔土之量。那一方小盒子装得下颜正庭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吗?
再没有人拿烟锅儿敲在鞋底之后又去敲孩子们的脑袋,再不会看到那堆满褶皱的嘴角牵出睿智豁达还有些狡诈的笑意,小溪边的木头棚子,牲口圈的石槽,吉祥寺的佛龛前,再也找不到他清癯而神秘的背影,他的音容,他的笑,凭空消失。
清如在大雨里寻找父亲,受了凉,终日躺在自己的厢房里,望着窗外大槐树的枝干。
睿暄看得出,清如大限将至,他要安安静静送她走。
这一日,清如精神好了些,她倚靠枕头,用曲起的双腿当桌子,潦潦几笔,绘出一只首饰盒。
真心错付的痴人,眼里起了风霜,突然又不认儿子了,推搡睿暄出去。
睿暄的胸痛再次发作,比任何一回都要剧烈,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还是强忍着,从库房里找出木料和工具,他要重做那只首饰盒。
学辰将一只鸡蛋打散在碗中,一边搅拌一边兑上开水,用瓷勺撇去浮沫,随后撒上白糖。
这是颜正庭常常给病弱的孩子们做的冲鸡蛋,空腹吃下去可以升血压补身子。
他强灌睿暄喝下去,对他说:“现在马上去睡觉,清如阿姨有我守着。”
睿暄喉头颤动,半天说不出话,开腔才知自己已经哑了:“等不及了……我不能睡……”
“你要是熬坏了,清如阿姨还能指着谁?颜家只有你一个男人了!”学辰抢过他手里的木片,拖他走。
睿暄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抬头看他:“我并非清如之子,她的孩儿出生就夭折了,我不知自己是谁……”
关于睿暄的身世,村里确有流言蜚语,他的身形外貌丝毫不像颜家之后,有人说他是遭了遗弃的孩子,被清如视若己出,可在她清醒的时候,又会想起亲子已故,认不得睿暄究竟是何身份。
睿暄苦笑起来,泪水溢了满目却不自知,重活一世,他还是没能阻止外祖父骤然身亡。
那么重的悲凉,他快要经受不住了。
学辰没再劝他休息,扶他回到房间,将物料备齐。
“你只管闭关做首饰盒,清如阿姨由我照顾。”
睿暄花了两天两夜,精雕细刻,凭着记忆做了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独独缺了蒯祥师父亲手镶嵌的黑珍珠。
学辰推门而入,摊开手心,大小不一的假珠子流光溢彩。
睿暄选了一颗,镶在锁扣之上。
首饰盒复活了。
清如看到它的那一刻,眸光里的灵气也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