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房一层水泥地面踩着还算踏实,二层的地面是木板加铁皮,走在上边有种随时坠落的失重感。
宿舍里,窗户坏了一直拖着没修理,屋子里有股潮湿的霉味。
学辰介绍了舍友李烨和毕然。
他们正在用养生壶煮方便面,拿企业内刊垫饭盒,头条消息《科研城项目提前半年完工》报道的正是他们工地。豆腐块大小的版面罗列了开工仪式、出正负零、结构封顶、竣工验收四个时间节点,用鏖战形容抢工,把他们叫做战士,平平淡淡一句攻坚克难就高度概括了没日没夜连轴转的106天。
公司奉为精神食粮的文化载体,在项目部不过一团废纸。
苏滢觉得有点冤。
搞生产的能言善辩大嗓门,搞技术的又闷又犟一根筋,这是行业特性。
李烨是典型的生产男,毕然是典型的技术男,而学辰介乎两者之间。
苏滢又开始采访两个新结识的同事,一起嗑瓜子吃花生米,聊最近看的小说和电影,他们想把《燕巢》变成独幕剧演绎出来,让学辰主演,把他捧成容可谦。
相谈正欢,李烨手机响起,来电人是萧萧,她说学辰不接她电话,所以打来,让他代为转告,周六的婚礼千万不要出现。
我不想离开他。
可家人反对我和孤儿交往。
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
三句台词,萧萧就把自己塑造为世俗观念受害者。
李烨这才知道学辰刚刚被甩了,对着手机嚷道:“这一年来他怎么对你的,你说不公开就不公开,你说不见家长就不见家长,合着偷偷摸摸的是为了掩护你跟别人瞎搞,你丫这么玩儿他,就不怕祖坟里往外爬蛆,生孩子少两肾吗!”
忙音传来。
“咱还有字帖和小说没还回去呢。”毕然从一堆宣纸中拿起字帖,一翻开就跃出王羲之的灵动。
学辰随那翩若游龙的字体慢慢回过了神,从精装的《百年孤独》里面抽出一枚书签。
那是他用枫叶制作的,上面用篆书写着四个字:白首不离。
书签被他慢慢揉碎了。
李烨把字帖和小说放在一处:“我去趟图书馆,帮你俩还书,顺便杀个人!我倒看看抢别人媳妇的是哪个孙子!”
学辰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反倒笑了:“是梁浩。”
李烨消停了,毕然也低下了头,镇里城建科新提拔的正职,算是半个甲方,连程山都忌惮他几分。
苏滢目睹这场平淡的分手,望着《百年孤独》的封页。
马尔克斯走了,留下了不可复制的魔幻现实主义。学辰虚实相生的爱情也走了,诞生了阴暗狭隘又切合实际的新定理。
孤独也是一种残疾。
学辰只坐在那里,世界就万籁俱寂。
苏滢又从他身上寻到了韩熙,本就没有根基,感情给了出去,心跳也随之去了,形骸空空如也。
他连背叛都不曾察觉,还握紧戒指准备许她白首不离。
学辰在他们的注视中再度笑了:“我想喝酒。”
李烨驾驶项目的小货车开往簋街,苏滢顺路回城,也就跟着一起。
望不到尽头的红招牌连成虚晃晃的一片海,黏腻的地面吮吸傲慢的高跟鞋。马路两侧排号等位的人们三三两两扎堆磕着无聊的瓜子,饭店门口卖力揽客的小伙子口若悬河。
刺激鼻腔的麻辣味道,养眼的姑娘,华丽的车。吵闹的长街为“食色性也”做了最好注解。
四个人,三百只麻小,两个大拌菜,一条烤鱼。
学辰挑挑拣拣没吃什么,他剥的虾都给了苏滢,而苏滢滴酒未沾,韩熙的忠告她没忘了。
李烨道:“原来这儿可是一派红灯区景象,一到饭点儿路都不通,后来疏散景点,违建都拆了。来这儿的有钱人可不少呢,看刚飞过去那辆玛莎拉蒂!金色的!多豪!”
学辰却说:“如果你早上过来,就会看到这条街真实的样子。”
苏滢记起,他曾在刊物里写过鲜有人知的簋街清晨是什么景象。
宿醉的男男女女背着一身沉痛,哭诉的,呕吐的,打架的,发疯的,无论闹出多大动静,都被巨大的空旷稀释了,这条街什么也听不到,继续按它的规程倒掉堆积成山的小龙虾残骸,而垃圾桶旁,流浪的老人席地而坐,垂下一张失去轮廓的脸,就着二锅头,把别人丢弃的食物当做专属于他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