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在他熟悉的胸膛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一向喜欢他均匀的呼吸流淌在头顶的感觉。
这一方微凉,便是她的埋骨之地。
他的起居习惯和饮食偏好,与她一模一样,他对她的好,永远恰如其分。她早有警觉,世上怎会真有这样一个人,完完全全是她想象里的模样,契合得就像一起过了几辈子。
原来,他是循着日记的蛛丝马迹,创造了一个名为颜家哥哥的角色而已。
这是他的专长。
遇到困厄,苏滢从不会在脸上露出一丝慌乱,哪怕濒临崩溃,哪怕手足无措,哪怕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扛不住了,她也不会像其他禁不住事的女孩子那般痛哭出声,习惯性的压抑绑着她的四肢百骸,经脉深处布满了刺,针扎一样的疼,在身体里爆破着。
烧虽然退了,但心口的郁结是一团毒火,若不强压着,她会再度倒下。
紧紧拥着自己的这个声音很远很淡目光含了深水的男人,手中明明没有刀,眼里的霸道也很温柔,本来面目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两年多的时间,他不是没有破绽,偶尔也会出戏。弥补的方式千篇一律,病痛、失常、不告而别之后又以孱弱不堪的样子出现,这些本质上非常拙劣的伎俩,一次又一次,轻易触发了苏家人的恻隐之心。
“滢儿……滢儿……”
睿暄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像是混了沙尘的干哑低声叫了几次,苏滢才从他颈窝里清醒过来,离开支撑,她站立不住,身体是平衡的,心头的重量却有千钧,硬生生地把她往深渊里拽。
她将双脚前后微微错开,止了意识上的晕眩。
此时,钟文钊将复印版日记扣放在台面上,不显情绪地温壶纳茶:“韩静泊是不是特喜欢喝茶?他家博古架上全是紫砂壶。”
言尽于此,钟文钊温温吞吞洗着杯子,慢慢倒了三杯。
听到韩静泊三字,睿暄猝然发晕,方才情形,矛头全都指向他,而苏滢淡然处之,拿一顿午餐当借口,带他逃出龙潭虎穴。
送他17颗橙子味棒棒糖那天,苏滢曾说:“我可以唯心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就算你父母是个畜生我都不在乎,无论你身上流着谁的血,我只要你的灵魂。你是谁,我说了算!”
苏乾宇也对他说过:“等一切平息,真相是什么,我说了算!你14岁之后的经历由我亲口告诉小滢,而你和方依必须答应我,守口如瓶!”
而今天清晨,逆光里的苏默,纠结着,猜疑着,试探着,眼睛散出泪花:“可别再说哥不疼你了啊。我们老苏家,对你都是唯心主义!”
在他所处的年代,言语和书契一样可以定约。
他的父亲、兄长、妻子,正直无邪又执拗不会转弯的苏姓之人,用惊人相似的方式与他签订了口头承诺。
韩静泊的死,他有动机也有嫌疑,无论外界舆论还是宇辉内部,都在明里暗里罗列着这些动机和嫌疑,恨不得只用只言片语就做实他的罪孽。
苏默和苏滢在他身上找到了药,这是个致命的证据,他们信任与猜忌正在此消彼长地博弈着。
清者自清,是无力扭转局面之时,自己对自己的安慰罢了,被构陷之人,谁不想声嘶力竭地大声咆哮,把压抑在血脉里的委屈发疯似的倾倒出来。
睿暄不是没想过,当着公司高管的面,把十几年来的经历一一道出,他们谅解与否无关紧要,只是急于向苏滢证明,他没有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心。
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他便是违了约,苏乾宇再三交代要他守口如瓶。
那个小孩子心性的两鬓花白的神明般的存在,定会醒过来的,他要把完完整整的自己还给苏滢,他答应过的事,从未食言。
他拉着苏滢的手,走到窗边,阳光虽在,北风还是烈的,凉气击打在玻璃上,泄愤似的,把寒凉强行透了进来。
临窗的地方冰冷干燥。
冒着热气的杯子递了过来,很高级的锡兰红茶,睿暄和苏滢都不喜欢,他们只喝茉莉花茶,几窨的无所谓,什么牌子无所谓,他们对茶,不仅没要求而且没瘾,想起来就沏上一壶,没色了就倒掉。
跟睿暄在一起的回忆,尤其是婚后的日子,几乎满满当当都是烟火气,熬粥放碱面儿,炖肉搭配绿叶菜,米饭加多少水有固定的比例,烙饼的面越软越好,饺子和馄饨最好硬些,不容易煮破……
这些烟熏火燎的稀松日常如果也是精心设计的一部分,实在太难为他了,竟看不出一点儿表演痕迹,苏滢想到这里就笑了出来,依旧是无法解读的笑容,冷冰冰的可又掺着甜味儿。
他们默契地没接钟文钊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