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空群疯癫之后,边城的气氛就变了。
变的更紧张、更压抑了。马空群的一生,也算得上是个枭雄的一生,他统治了边城数十年,如今骤然倒下,却总让人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边城已要迎来大的变局了,云在天、花漫天二人,又是否能守得住这偌大的万马堂呢?
是夜,暴雨。
边城是一个干旱少雨的地方,可一旦下起雨来,却好似要把整个天地都淹没一样。
闪电先至,骤白,劈开夜空,然后才是雷声,轰隆隆的压过来,好似大军压境。
沙漠中的胡杨也快要被拦腰折断,更何况是人?
马芳铃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敢去看外头的大雨。
马芳铃,是马空群的老来女,受宠非常,这是一栋别致的小楼,马芳铃住在一楼,她的父亲就住在二楼。平日里,马空群对这个女儿很是喜爱,每天都要来问问她的情况。
但现在已不会了,因为马空群已疯了,他依然被好吃好喝的供在这栋小楼之中,下属的目光却已不在尊重。而她这个大小姐,很快也会没有意义。
——云在天、花漫天都有家室,他们的孩子才会成为新的小姐少爷,而她……而她……
她忽然浑身发抖。
恨得浑身发抖!
她就住在父亲的楼下,知道父亲是那一天失踪的,也知道父亲失踪之前干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是傅红雪,他宴请傅红雪吃酒,然后就不见了,等到几日之后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了。
是傅红雪掳走了他,是傅红雪将他折磨到痴傻。
马芳铃明艳如火的面庞之上,留下了眼泪,这眼泪是为她的父亲而流,也是为了她自己而流。
但……没关系,她已去找了杀手,她发誓一定要为父亲报仇。
她找的是这江湖之上,最负盛名的杀手,“快剑”路小佳,为此,她付出了五千两银票,这已是她全部的积蓄。
路小佳没有让她等太久。
三天之后,他就骑着马进了边城,边城泥泞的地还没有干,脏兮兮灰扑扑的,叫人不是很喜欢,但路小佳却一席白衣的进了城。
这是一个冰冷的男人,他很年轻,却很冷漠,他的嘴角似乎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睛却是完全的冷漠、完全的残忍。他坐在无名阁的大堂之中,手里捻着一颗花生。
他在吃花生,一颗接着一颗的吃花生,好似一只喜欢坚果的仓鼠,正在往自己的腮帮子里储存冬天的食物一样。
马芳铃就坐在他的身边。
她道:“你为什么还不动?”
路小佳说:“我要洗澡。”
马芳铃皱起了眉:“……什么?”
路小佳说:“杀人是一件很好玩、很有仪式感的事情,杀人之前,我要先换衣裳。”
马芳铃道:“那杀人之后呢?”
路小佳冷冷道:“再换回来。”
这桀骜的杀手,竟让人在无名阁的大门口摆了一个浴桶,自己跳了进去,扔给马芳铃一块毛巾,叫她帮他洗澡。
……这几乎可以等同于砸场子了,别人吃饭你洗澡,别人喝酒你搓灰。
偏偏,他武力值的确很高,好些人都拿他没有法子,只好去报秋星。
三楼香闺的窗户,啪啦一声被打开了。
路小佳抬头。
一个猫一样的女孩子探出头来,她慵慵懒懒的用那双碧绿如宝石般的眼睛扫了路小佳一眼,长长的头发没有好好的打理,只是简单的扎了一个麻花辫,蓬松的像是什么动物的大尾巴一样。
她的衣裳都没穿好,路小佳眼力极佳,几乎是瞬间,就看到了这美人脖颈之间落下的樱与梅。
他的嘴角忽然勾了勾。
无名阁的主人秋星,已与那神秘的少年傅红雪搞到一起去了。
——别问路小佳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个世界上跑的最快的消息永远都是八卦。
他叫道:“喂!秋九姑娘,你的入幕之宾呢?”
秋星咯咯地笑了,她忽然叫道:“傅红雪,你快来看呀,有个人,竟然当街洗澡呢。”
一个男人也探出了头来。
这男人很年轻,皮肤苍白,目如漆星,英俊得让人几乎挪不开眼睛,只是他的眼神实在冰冷,他冷冰冰地盯着路小佳,路小佳也冷冰冰地盯着他。
空气之中,似乎也蔓延上了一股杀气。
秋星却浑然不觉,她看了看路小佳,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吞了吞口水,拉住傅红雪的袖口晃了晃,大声地道:“他不如你的身材好!”
傅红雪:“…………”
路小佳:“…………”
傅红雪道:“他是来找茬的。”
秋星道:“我知道。”
傅红雪看了一眼秋星。
他冰冷的目光,简直就在瞬间温柔下来,他伸手,替秋星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然后道:“我去去就回。”
然后,他就提着刀自三楼霍地跳下!
落地无声。
路小佳也霍地从浴桶之中跳起,水花四溅之时,他的衣裳就已经穿在了身上,秋星简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到他从浴桶里跳起来的那一刻,她失望的抽了抽鼻子。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洗澡的时候还穿着裤子的人。
傅红雪福至心灵,忽然抬头,就看见了他可爱的女人秋星,失望的盯着路小佳……的裤子。
傅红雪:“…………”
傅红雪想瞪她一眼。
秋星冲他一笑,露出两个甜蜜得要命的酒窝来,傅红雪就舍不得瞪她一眼了。
路小佳的手上也握着剑。
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是。”
路小佳又道:“听说你的刀很快。”
傅红雪没有说话。
路小佳自顾自地道:“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傅红雪冷冷道:“刀不是用来比试的。”
路小佳道:“哦?”
傅红雪的眼中浮现出了讥讽之色:“刀是用来杀人的。”
路小佳那双全然冷漠的眼睛之中,仿佛也迸射出了剑气:“那我一定要逼你拔刀呢?”
傅红雪道:“那你就死。”
他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刀柄,而路小佳的手也紧紧地握住了剑柄,一场死斗似乎已在所难免,马芳铃死死地盯着傅红雪,那是一种全然仇恨的目光,然而傅红雪却只是心无旁贷地盯着路小佳,似乎连这个恨着他的女人是谁都不晓得。
马芳铃的拳头都已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所划破。
她忽然大声地道:“路小佳,杀了他!!杀了他!!”
秋星翻了个白眼。
她自然是认得马芳铃的,这女孩以前也时常来她的店里吃吃喝喝,路上见有人挡了她的路,她就会直接用马鞭抽上去,是个很骄纵的大小姐,如今,她的父亲被弄的痴傻,这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也知道了仇恨的滋味。
仇恨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代代不休,永无止境。
马空群与她的内丹扯上关系,又想着要抢夺她的另一半内丹,秋星搞他,毫不手软,而这马芳铃想要复仇,自然也无可厚非。
只可惜让秋星去体谅她,那也是绝不可能的,这种时候,大家就看一看谁得能耐大就是了。
她轻轻地打了个响指。
街头巷尾忽然冲出了许多猫。这些猫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它们直勾勾的盯着路小佳,丝毫没被此人身上的那种杀气所影响到,不仅没被影响到,它们该直冲了过去。
小猫咪军团,出动!
然后小猫咪军团就在来时在路小佳脚上狂蹭,它们简直躺满了大半条街,把能走路的地方全占满了,靠路小佳近的那些小猫咪,已经开始翻着雪白的肚皮朝路小佳撒娇了。
路小佳:“…………”
什么东西啊!!!
秋星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你可千万莫要忘了,你这洗澡水,也是从无名阁来的。”
路小佳:“…………所以?”
秋星又道:“所以难道你就没闻到,这洗澡水里,早被我下了些别的料,你这天下第一杀手,警惕心实在是很弱。”
路小佳道:“分辩毒物的法子,起码有十七八种。”
秋星道:“恩,好像是的。”
路小佳又道:“我已懂了其中十二三种。”
秋星道:“嗯,那你很厉害嘛。”
路小佳道:“毒物进了水,无色无味者实在是少得很,你用得是哪种?”
秋星惊讶道:“我只说我加料了,又没说我下毒了,在你的洗澡水里加桂圆八角大料,也是加料啊!”
路小佳:“…………”
秋星实在是个坏姑娘,这话出来,路小佳一时之间竟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晌,他才忍不住笑了一声,整个人已松弛了下来,他左手抛起一枚花生,又是轻轻一弹,花生壳就完整的脱落了下来,只留下白花花、胖生生的花生,准确无误的进了他的嘴巴。
路小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吃了半天,他才懒洋洋道:“那不知到九姑娘往我的洗澡水里下了什么料?”
秋星道:“这世上的确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对人倒是没有什么伤害,可是猫要是闻见了,就好似是吃了仙药一样,飘飘欲仙矣!我已在你的洗澡水里加了那种东西,接下来的几天,无论里走到哪里,都有这么多小猫咪要追着你跑,你要杀傅红雪啊,那就先把小猫咪们都处理干净吧!”
嘻嘻,你舍得么舍得么舍得么?
不可能吧,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舍得对小猫咪下手!
——她说的那种东西,当然是木天蓼。只不过路小佳的洗澡水里可没有,她刚刚说的这些都是假的,因为倘若用了木天蓼,估计秋星也得当场露出她的猫尾巴,她才不乐意呢。
她只是叫猫猫军团装一下。
而且,毫无疑问,她成功了。
这世上虽然也有不少人舍得对小猫咪下手,但其中绝对不包括路小佳。
路小佳听完,先是愣了三秒,然后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开怀极了,简直好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最好玩的事情一样,浑身的杀气都已无隐无踪。
他忽然一眼都不看傅红雪,带着一堆小猫咪挂件,大步走进了无名阁,哐哐哐地点菜吃酒起来。
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而秋星也已到了大堂,她一看见傅红雪,反射性的就要黏上去,傅红雪早习以为常,伸手就把小巧的秋星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种浪荡公子一般的作风,其实与他相当不搭,可他偏偏就能做的这样自然,认真。
秋星歪歪斜斜地歪着傅红雪怀里,对路小佳道:“不打了?”
路小佳展示了一下他身上的挂件,挑眉道:“我怎么打?”
秋星笑而不语。
一切都很好,只有一个人不好,那个人就是马芳铃。
这场死斗,竟然像是闹剧一样的收场了,她愤怒地瞪着路小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她已明白,这个杀手并不是拿钱就办事的那种杀手,他既然已决定不动手,那就真的绝不会动手了。
路小佳忽然自怀里拿出几张银票,飞给了马芳铃,马芳铃的心就渐渐地沉了下去。
而一种刻骨的恐惧也浮了上来。
傅红雪残忍的将她的父亲折磨到疯,现在会用同样残忍的方式将她也折磨疯么?
她的脊背僵直,脸色也已变得惨白。
可没有人再理她了,路小佳没有看她,秋星没有看她,傅红雪也没有看她,这场□□的阴谋,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马芳铃忽然冲出了无名阁。
阴沉沉的天,又落下了雨滴,闪电自远方劈开天地,骤白。
她在大雨之中骑上了马,打马而去。
她浑身都已湿透,脸上满是水珠,竟已分不清哪些是她流下的眼泪,那些是暴雨的雨珠。她奔跑着,只觉得嘴里已满是血腥。
忽然,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马芳铃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了下去,跌倒在地,她忽然惨痛地哭了起来,大声的喊着:“爹爹——爹爹——”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这人影如鬼魅一般,细看又宛如枯枝,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干瘪到好似已被岁月将所有精气神吸走,这女人穿着一席黑衣,冷冰冰地看着嚎啕大哭的马芳铃。
一根鞭子忽然闪电般的击出,宛如鬼影一般,缠住了马芳铃的脖子骤然收紧,马芳铃猝不及防被人扼住咽喉,她瞪大双眼,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那动手的女人眼里却浮出了一点点的兴奋,她骤然用力,将马芳铃拖行几步,马芳铃整个脸都憋得通红,已快要被她扼死,这时,那女人又忽然松开了马芳铃。
马芳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惊恐万分的看着这个枯枝一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自然是刚刚来到边城的花白凤——白天羽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