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跟他们斗争,去反击。
只能逃。
从他们的明枪暗箭中逃出来,从危险重重的妖族里逃出来,穿过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归墟荒原,在最后丝力气耗尽的时候,他看见了栋被花草环绕、彩蝶纷飞的小屋。
他跌跌撞撞的跑过去,闻到了蜂蜜的香甜。
靠着偷来的蜂蜜,他活下来了。
但没过多久,他逃出妖族时所受的伤还没好全,他就被蜂蜜的主人抓住了,孔雀在被抓住的瞬间心里便晃过数种自己的死法,在他从小的认知里,人和妖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落到人类手中的妖族,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尤其在妖族刚杀了六个人类仙盟弟子之后。
他不奢求自己能活,只希望不要死得太惨。
至少,不能想像那几个被仙盟扒皮拆骨的游兽,或者那六个被妖族撕成碎片的人那么惨,最后他的希望跟祈求并未得到满足。
他没有死。
徐清焰没有杀他。
徐清焰不仅没有杀他,还替他治好了浑身的重伤,收留他在自己的小屋里住下,给他香甜的蜂蜜和爽口的果子吃。
他没敢暴露身份,只说自己是个被灭族的雀妖。
当时他体内的妖皇血脉并未激发,徐清焰见他妖骨寻常,修为也是平平,没显露出什么特殊的天赋神通,并未怀疑他说自己是小雀妖的话是谎言。
两人在归墟荒原边界住了四年。
平静而悠闲的四年。
徐清焰会教授他人类的文字风俗,给他讲许多自己历练时的奇趣见闻,也会在替他上完药、喝完苦汤药后喂他吃的拿蜜糖渍的蜜饯。
会在荒原边缘散步时,看着他满地打滚学飞。
经常还会驾着桃木舟,带他往荒原深处巡逻。
那是孔雀自出生以来最轻松悠闲的日子,不用担心随时可能刺到跟前的带血利刃,也不用饿着肚子拖着满身的伤痕疯狂奔跑,只为在危机重重的环境中跑出条生路。
他喜欢那样的日子,也喜欢温柔待他的徐清焰。
等四年期满,徐清焰要离开归墟荒原回忘情宗。
孔雀不舍得跟他分开,在他门口跪了三天三夜。
终于求得徐清焰心软带其回忘情宗,条件是他必须喝下能掩饰妖族气息的“幻息汤”,从此以后不得再化作妖身,不能跟任何人提及、暴露他妖族的身份。
要永生永世,以人族修士身份留在忘情宗。
孔雀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喝了那碗能伤筋动骨、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的药。
掩了满身的妖气,变得跟寻常修士一般无二,跟着徐清焰回了忘情宗,禀告他师父后,点了魂灯,名正言顺的成了他们忘情宗弟子。
在徐清焰看来,孔雀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徒弟。
跟他桀骜不驯、整日里闲不下来,脑子里总想着怎么调皮捣蛋的师兄怀英,以及自小冷心冷肺、跟谁都不亲近,整日里绷着张脸活像冰山转世的师弟宁域白都不相同。
孔雀的性格温顺听话,修炼勤奋刻苦。
对身为师父的他以及宗门长辈皆敬重有加,跟师兄师弟的关系也算亲近,自身修为进度在忘情宗出类拔萃、宗门大比时每次都能看到进步,不论怎么看都是个令旁人羡慕眼红的绝佳徒弟。
徐清焰很喜欢,也很满意这个徒弟。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师父关系能持续很久。
就像他跟他师父,等他将来修为不能更进一步,寿元尽时,孔雀还能陪在他身边走完最后一程,替他收敛尸骨,送他葬进坟墓。
直到那年妖王白虎带着人杀上忘情宗,指责他诱拐妖皇后裔、试图将其炼化成傀儡,徐清焰在懵神之余看了眼孔雀。
问他,“你是妖皇后裔?”
孔雀红着眼睛低头。
他仍不为孔雀欺骗他而生气,只想着孔雀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将身为妖皇后裔这件事说出来,可事实证明。
他就是全天下最天真,最轻信旁人的傻子!
当时妖王指责他“诱拐妖皇后裔,试图将其炼化成傀儡”,徐清焰自认问心无愧,当然不会认这莫须有的罪名,为此不惜跟妖王在桃源峰顶对了两掌。
将桃源峰夷为平地,他跟妖王也两败俱伤。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是妖族那个眉发皆白的狐族祭祀制止了争斗,用他悲天悯人的温和嗓音,劝他们不如听听当事人孔雀的说法。
徐清焰闻言,当即便收了跟妖王对峙的动作。
那时他还天真。
以为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自认待孔雀挺好,从未起过谋害之心,也没做过任何谋害举动,以为孔雀必然是站在他这边的,必然会自然会实话实说还他的清白。
可孔雀一开口,徐清焰就懵了。
孔雀说的是,“自从师父将我收作徒弟后,经常喂我喝一种味道奇怪的汤药,喝得多了,有时会感觉头脑晕沉、手脚也不受控制。
我便留了个心眼,偷偷藏了些汤药拿到山下镇子上去找人检查。”
“医馆的人跟我说,那汤药叫做噬魂汤。”
噬魂汤。
顾名思义,效用就是用来腐蚀神魂的毒药。
孔雀这话说出来,齐聚在桃源峰的人和妖皆齐齐看向徐清焰,眼神复杂至极,难以分辨,反正不是什么欣慰欣赏的好眼神。
当时无边渡口之争刚过,忘情宗前往无边渡口的数百人中,只有他自己回来了,忘情宗至少有近半的人都对他心有不满。
听闻此言,眼里赤/裸裸的怀疑刺得他浑身疼。
徐清焰懵了会,很快也便回过神来。
气得颤抖,双眼发红,瞪着孔雀厉声质问道,“我何时给你喝过噬魂汤?”除了当年他在归墟荒原让孔雀喝了碗遮掩妖气的“幻息汤”。
他何时强迫孔雀喝过什么要命的毒药!?
他待三个徒弟皆尽心尽力,何时起过半分要薄待、伤害他们的心思?!徐清焰满心疑惑,不敢置信的望着竟空口白牙想陷害他的孔雀。
“你到底对我有何不满,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孔雀没有回答他,低垂着头往后退了两步。
如今想来,他当时质问孔雀时表情必然很狰狞难看,那位须发皆白、面目慈和的狐族祭祀将孔雀护至身后,拿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他。
“人在做天在看,你既然敢做就得赶认。”
他当然敢做敢当!
可他未曾做过的事,他凭什么认!
徐清焰不服。
可惜无人信他。
就连忘情宗的人也不愿意信他。
嘴里说着什么“既然孔雀当真是妖皇后裔,那我们忘情宗必定会给妖族个交代”,“仙盟和的妖族签署了停战协议,自然不允许有人来破坏这其中平衡”,专程派了丹峰的人去给孔雀诊治。
不出所料,诊出孔雀确有中噬魂汤的迹象。
不论徐清焰如何解释辩驳,也没人愿意站出来替他说句话,十分干脆利索的将罪名扣死在他头顶,宁愿相信与仙盟为敌对峙数千年的妖族。
相信孔雀所说的谎言,也不愿意信他。
徐清焰好奇孔雀所中的毒是从何而来。
噬魂汤并不是什么低级汤药,它跟牵机毒一样属于炼制困难、数量稀少的奇毒,若孔雀确实有中噬魂汤的迹象,那必定是有人从旁协助,给孔雀提供了噬魂汤。
跟妖王里应外合,才能轻易的定了他的罪。
他知道忘情宗里有妖族的人,但并不确定是谁。
如今他刚到春山门不久,就有人通知了雪妖。
以此刻雪妖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来看,不难猜测这个通风报信的人,就是白潇潇,他不知道妖族跟白潇潇许诺了什么,值得其于忘情宗给他下牵机、拿桃花剑想捅他不说。
在察觉他可能没死后,赶紧忙不迭的通知妖族。
等着妖族派人来,将他赶尽杀绝,再无生路。
可惜……妖族派来的是最阴晴不定的雪妖。
他还没死呢。
通风报信的白潇潇反到成了雪妖手中的亡魂。
徐清焰冷淡的笑了下,“自作自受。”
既然能知道跟妖族有联系的人是白潇潇,也知道给白潇潇牵机的人是宣白,那当年是谁给孔雀提供的噬魂汤。
自然也就不言而喻,再清楚不过了。
与妖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啧,宣白的胆子可真不小呢。
他略笑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某个坚硬的冰刺,抬头朝雪妖的方向看了眼,“你想把我冰封在冰层里?”
黑暗中想起雪妖的笑声,“发现的有点晚了。”
他的冰层距离徐清焰最远也只有半寸,将人冻死在冰层里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任由徐清焰何等手段在狭窄的冰层都不可能施展得开。
颤抖吧,绝望吧!
快将你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奉献给我为食!
然后挣扎着在冰冷和窒息中死去,化作滋养我强大的养料。
“是么。”
徐清焰却并非如他所想,流露出惊恐绝望的情绪,甚至连开口的语气都平稳如常,没有丝毫的波动,“这么多年了,你们妖族还真是毫无进步可言呀。”
“太过依赖自己的力量,反而忽视了兵刃使用。”
“你若是手里有把实在的兵刃拿来杀我,我怕是早死了好多遍,偏你要想拿这冰雪将我封死在屋里,那这蕴满阴煞怨气的冰层,就只能……被当做养料吞噬干净了。”
他低声说着,伸出手碰到了面前的冰层。
玄奥诡异的墨色花纹在掌心肆意绽开,犹如只猛然张大了巨口的庞然大物,鲸吞牛饮,牵扯着冰层里的阴煞气息往徐清焰掌心汇聚。
吞噬的速度太快,顷刻间屋内的冰层融化多半。
雪妖察觉有异,赶紧想切断与冰层的联系,已经是来不及了,数条纤细黝黑的线条穿过冰封层,目标明确的缠绕至他四肢肩头,继续残忍而迅速的吞噬着他浑身凝实阴气。
徐清焰站了起来,轻轻推了下拦在面前的冰层。
数米厚的冰层宛若砂砾,轻飘飘的散落在地,连仅剩的凉气也很快散没了,他踩着冰块打湿的地面走过去点了灯,看着被数条黑线捆成粽子,吸食掉绝大部分阴气以致于身影逐渐透明的雪妖。
略微笑了下,“你知道我是孔雀的师父。”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曾经有三个徒弟。”
“其中一个,你得管他叫王。”
“你不是想知道这个印记是谁留下的么,我现在告诉你,这个是鬼王印,跟你一样,最喜欢吞噬同类阴煞怨气的鬼王印。”
雪妖虽被称之为妖,实则是冤魂所凝聚的厉鬼。
他可是做了很充足的准备在等雪妖来找他,利用金光咒和桃木下毒只是表面,杀手锏是他从李观棋手腕转移回来的鬼王印。
眼见雪妖满身的怨气都要被鬼王印吸干。
徐清焰抬手将几条黑线收回,只留下一条限制雪妖的行动,“我不杀你,你回去替我给孔雀带句话。”
“我能救他的命,就能要他的命。”
“妖王我杀得,妖皇我也能杀,让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