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温室殿内。
阿娇触碰舅舅彻底失去体温的冰凉的手掌,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刘彻。
“太医令先前分明说过,舅舅的身子还没有到达油尽灯枯的时候。这是怎么回事?”
刘彻的心思复杂而纷乱,他看着眼前的阿娇,脑中浮现的却是昨夜被父亲召见的情景。
天子病弱,几乎不能从床榻上起身,只能在内侍的帮助下,坐在床榻上,和儿子说话。
“太子啊!孤为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作为继承人,感到庆幸。你天生拥有着孤所缺失的勇武,曾在弱冠之年对为你出谋划策的臣子说:二十年内必使匈奴远遁,漠北无王庭;南平两越;沟通西域、西南夷;东定朝鲜。扬我国威,扩充疆域。”
“孤让人悄悄隐瞒你说的话,不许宣扬出去,以免众人斥责你狂妄,使你年轻而高远的志向受到打击。”
“然而,孤没有想到。这一番令人惊异的话语,竟渐渐的有实现的征兆。太子啊!你提议的很多为政举措,都有着深远的意义。即使是在当下,也为国家带来极大的改变。孤把天下托付给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刘彻已然明白床榻上天子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但能受到崇敬的父亲的赞许和肯定,他依旧忍不住高兴,以至于无法打断父亲的话语。
刘启道:“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还有不能安心离开人世的忧虑。”
刘彻:“儿子会照顾好兄弟姐妹的。”
刘启:“你的兄弟姐妹很多,但最受我宠爱的唯有阿娇一人而已。娇娇有亲生的父亲,却不如没有。自小养育在宫中,我是她的舅舅,却好似她的父亲。这个女郎,乃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早年间,我对她的宠爱掺杂着一些对鬼神的敬畏之意,但相处日久,看到娇娇纯孝之心的可贵,如何能不付出真正的情感呢?彘儿,我只有唯一的嘱托,希望你顺从阿娇的心意,不要强迫于她。”
刘彻跪在地上,“儿子愿意遵从父亲的嘱托。”
刘启:这竖子是在哄骗他。
刘彻:唉!我答应得太快了。
父子俩面面相觑,刘启勃然大怒:“你身边并不缺侍奉的姬妾,何故不肯依从我?”
刘彻脸上刻意维持的顺从神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些许桀骜:“儿子倾慕阿娇多年,并非一时的见色起意,一定是要把阿娇收进房内的……我愿以妻子的地位去迎娶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阿娇是一平常妇人吗?你怎敢以如此轻慢的言语提及她?以阿娇的烈性,难道能忍受你的侮辱吗?”
刘启大口喘息,“你以对待无知妇人的方式,对待于国有恩情的官员……是孤看错你了!”
刘彻眼角余光看到绣屏旁的薄纱幔帐无风而晃动,故意提高声音道:“父亲好好养病吧!朝堂内外诸事,就不要操心了。”
刘启伸手指着他,浑身都在颤抖。
“孤乃天子,孤还没死呢……”
刘彻冷笑一声,起身拍掉双膝处并不存在的灰尘,仰着头颅离去。
幔帐之后,隐藏着身形的王皇后悄然温室殿。她拒绝宫人的跟随,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之中,整理着思绪:哎,如此紧要的时刻……太子和陛下起冲突了!
为的是阿娇啊!
知子莫若母,王娡见刘彻不惜违逆生父,也要得到阿娇,以至无法忍耐些许时日,就知道他不可能退却半步。
王娡始终觉得,不管多么勇武英明的男儿都会被美色倾倒,做出不智的举动。
刘彻喜爱阿娇,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王娡不仅很早就有所察觉,还被刘彻慎重的请求:娘亲一定要成全儿子的念想!没有阿娇相伴,儿子纵然坐拥江山又有什么意趣呢?
呵呵!一个女子哪能和江山相比,不过是因为太子坐拥半壁江山,所以看待没能碰到半根指头的美人,才愈加的痴迷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要去劝说一个倔强的儿子,慈爱的母亲更该成全他的妄念。
比起一个心硬如铁的帝王,王娡更希望即将登上大位的是一名感情充沛的君王,故而,不仅不会去泯灭他的爱情,还要给予一定的支持。
王娡是想要做一个慈母的!
正因为她是慈母……这么多年以来,刘彻不曾忤逆过她。每当她有所求,都能尽力的达成……比起丈夫,王娡自儿子处得到的荣耀和权利更多。儿子令她安心,而需要她弯着腰、亲力亲为伺候的帝王,却令她恐惧。
自从王娡嫁给刘启,便一刻不曾停歇过探究丈夫的内心,能扶持唯一的儿子做太子,她为皇后,足以见得一直以来的努力颇有成效。在王娡的心里,刘启既是狡猾的狐狸,也是凶猛的老虎。这让她即使当上皇后,也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小心的揣摩着刘启的一言一行。
刘启还未察觉到自身的老迈时,她先一步生出担忧:牙齿松动的猛兽会不会忌惮正值壮年的儿子呢?
具备如此高瞻远瞩,王娡不敢露出一点骄横和傲慢,就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宫人,她也能以礼相待。不穿华服,不吃珍味,克制本性,为的是获得更大的利益。
王娡聪慧,知晓她的尊贵,必须靠儿子来获得啊!
只有上天知道,她有多么期盼能成为窦太后一样的妇人。
刘启上回昏迷时,她面上担忧,心中窃喜不已,却又得到一个隐秘的消息:天子还能活一年半,三五百个日夜。
这个时候,太子和陛下起冲突是不明智的。王娡不能劝太子,又意识到无法相劝陛下:陛下要是清醒,绝不会为宠爱的女儿,罔顾天下局势……可陛下糊涂啦!他有一次竟拉着自己的手叫阿母……偏偏糊涂的天子还能死死压制太子……大汉毕竟是以孝治理天下!很难说父子俩不会因阿娇产生分歧,闹到动摇储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