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云程就坐在一旁,手里不知道在批写什么,无人通报,明黄色出现在门口,曾云程才从座位上起来行礼。
嵇觅身边只跟了孟德,他一摆手:“老师年迈,不要多礼了。”
“谢陛下体恤。”曾云程道:“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嵇觅点点头,一瞥孟德,后者会意地跟在曾云程后面出去的。而萧吟行这才从位置上慢悠悠站起来,用一种很青涩的声音道:“见过陛下。”
嵇觅并不在意,道:“你拿纸笔来,写字给朕看看。”
萧吟行顺从的写了一张字帖,递给嵇觅。
嵇觅静默着看完,然后将那张字帖撕得粉碎,道:“之前听你母亲说,你外祖母是教过你的,你就学成这样?就算是,你来学院这么久了,写字还是这么难看,难看到朕觉得眼睛疼。怎么,故意的?”
萧吟行沉默,然后道:“既然觉得看见丑,还让我写。”“啪——”极响亮的一巴掌,萧吟行被打的偏过头去,连额前眉勒都落了地,他感到眼前在天旋地转。
“是不是觉得朕很讨厌啊?”嵇觅弯腰道:“朕打你,都嫌自己手疼,但你知道朕为什么仍要打你吗?”
萧吟行不说话。
“第一,因为朕是皇帝,想打你就打你,没人拦得了朕,第二,因为朕是皇帝,想打你就能打你,而你,最多敢动动嘴皮子来反抗朕。”嵇觅轻声道:“这就是你,弱得很,连字都写不漂亮,还想对朕口出狂言——你有什么资格?”他一把纸屑全扔到萧吟行脸上。
“你还真把真性情当宝贝了?嗯?你看看玉京中那些公子、姑娘们,都是怎么看你的?又是怎么说你的?”
萧吟行倔强道:“我为何要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
“哈哈哈!人言可畏你不知晓,自己没本事还说不在乎,连让人尊敬都做不到。”嵇觅大笑:“你那是没能力管他们,懂吗?你弱,你没得选;你强,你才能说‘我为何要管’。你幼能弯弓又怎么样?玉京是你弯弓的地方吗?在阴山敕勒川,你弯弓可以射大雕,在玉京,你能吗?”
萧吟行闻言却冷道:“宁折不弯总比百炼刚化绕指柔好些。”
嵇觅嗤笑道:“宁折不弯?”
“就算是化为绕指柔,也得曾为百炼钢才令人惋惜,若什么也不是,谁管你折不折。”说罢,他走上前,想拍拍萧吟行的肩膀,却被萧吟行躲开了。他竟一改适才的态度,不恼,只是道:“你且做你的宁折不弯,走着瞧。”
“总有一天,汝之不欲当报汝以悔甚,记着朕这句话。”
“什么?”
谢如愿眨眨眼:“萧吟行以前还当着你的面哭过?”
谢旭端着茶啜道:“对啊,他才十岁,哭也挺正常的。”
谢旭搁下茶叶,看着竹林:“他爹娘离开玉京后的几乎每天晚上,他都翻墙进我府中,趴在窗边偷偷看我,我开口让他进来坐着他才进来,然后一句话也不说。而我呢,就继续对帐目,那天等我对完再回头瞧他,发现他泪流满面,但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谢如愿看着手里的栀子花,努力想象那个画面,却终究办不到。
“我当时就想,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遇到多大的事?还能哭成这样?”谢旭一副纳闷表情:“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吟行这孩子,向来喜欢把事憋死在肚子里,要么就插科打诨躲过去,总之,很少有不吐不快的时候。他不愿意说,我也不问。”
“后来呢?”
“后来慢慢变好了,虽然依旧不走正门,但再没见他哭过。”谢旭抬头望天,一副绞尽脑汁回想的样子:“有一天,他忽然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你感觉他好像突然长大了。”
“长大了?”
谢旭点点头:“那天他问我,能不能教他用刀、用枪、用兵,我当然倾囊相授。他不愧是萧疏和王圜的儿子,学得很快。人呐,生来世上必须接受,天赋有的时候会造成人与人之间很大的差距,尤其是当天才刻苦的时候。”
谢如愿静默着,继续听。
“他成长得非常快,像是竹子一样,一夜之间能窜到天上去,晚上但凡来我这里,每次一定都拿着不同的书来,没事儿还和我讨论商事。他长得越大,就越来越会耍花腔儿,一听就是跟玉京中的纨绔子弟学的。但是他有分寸,这一点,纨绔子弟学不来。”
谢如愿突然问:“爹,你知道面北楼的吧。”
谢旭挠挠头:“呃,知道的,他告诉你了吧?面北楼——当时他和不少玉京少爷们在一起‘厮混’,却是通过他们了解到了高门对侍女品质的需求,要胜于当下侍女的平均水平。”
说到商贾之事,谢旭忍不住多讲了几句:“侍女多半都是通过不断积累经验才能成为真正‘好’的侍女。但对于高门来说花时间养这样的侍女成本高,所以他就想了这么一出,派人从娴花楼下手,接管了不少风尘女子无力抚养的女儿们,培养他们做侍女——我也帮了他不少忙,帮他做过推广什么的。”
谢如愿:“可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
谢旭:“正因为十五岁,才敢干出这种事吧,那种说干就干、一鼓作气的样子,非是少年不可。”
谢如愿一想他那些剑走偏锋的作为,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样。
“——就像你让赵德升办的那些事,胆子真大。其实你们很像。”谢旭边比划边说:“五年,少年一天一个样。一开始还是边陲小伙子那副扎蝎子辫、头戴眉勒的模样,后来才跟着玉京的习惯换成了银冠高马尾。”
谢如愿听着这番描述,又想起萧吟行那张脸,虽然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但她觉得不论是什么样的发髻,应当与他都相配的——它们配得起他。
“他模样越来越俊。五官,尤其是眉眼像她娘,但更加凌厉。外形呢,像他爹,修长有力。衣冠呢,也越来越齐整,让人一瞧,心里就剩下‘风流妥帖’四字。我已经看不出他一开始那种边塞人才有的野性了。”
谢旭一顿,低下头两只一捏膝上褶子,说:“然后他十六岁那年,有天我得知萧疏,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