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致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在马车前等着他,他钻进马车后,朱正致也钻了进来。少年带着醉意问:“这回都打听完了吧?一共能买多少人?”
朱正致道:“我也没想到,竟然足足有四十二人,有些有户籍,都是奴籍,有些甚至连户籍都没有。年龄最大的十四岁,眼见就要被卖给楼里接客了,而小的也有五六岁的,娴花楼开的价不高,但是官府那边上籍、抬籍的价钱全核算下来可不是笔小数目,这些咱们真的都要吗?恐怕养不起啊。”
少年揉揉脑袋道:“没事儿,钱不够我就再去找伯父借,到时候你揣着,过几天就买几个,先买年纪大的,时间拉长一点买完。”
朱正致点点头:“好的,主子你怎么样?还想吐吗?”
“揶揄我呢?”少年轻笑,拍拍他的肩膀:“还好,倒是你,我得让陈慨给你买身新衣服,下回再来,咱们‘周瑜打黄盖’,之后你就可以换上,去当你的朱主管了。”
朱正致笑道:“不敢,主子可真会说大话,还朱主管呢,等您先把建楼的钱都还了嘉定侯再说吧。”
少年摸摸胸口:“你这么说话就有点伤人了。”
朱正致忍俊不禁。
少年将头往后一仰,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得朱正致的笑都敛去了。
朱正致:“主子,你怎么了?”
少年半真半假地说:“娴花楼里的脂粉味太熏人了,我得呼出来才舒服。”
“您好不容易融入这玉京,需要多多习惯,可别露了馅。一个个纨绔看起来吊儿郎当,鬼心眼多了去了,还有那些世家,您是宁肃侯的独子,他们都在盯着您呢。”
“我知道,可我习惯不了,尤其是娴花楼……”少年缓缓揉捏睛明穴,道:“看习惯我爹娘以后,就没办法再放任自己,也没办法漠视她们。”
朱正致顿了片刻,才道:“世子,这也是别人的人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别无选择,我们没有办法也无权干涉。”
“我知道。”少年闻言抹了把脸,难掩疲倦之色,叹气道:“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谢伯父有个女儿找不到了,所以他每次看到路边的年龄相仿的乞丐小女孩都会停下来去仔细辨认,然后他会再给小女孩买点好吃的。伯父那副模样,我真是怕了。”
“但今年我才真正能体会伯父为什么能如此浑浑噩噩。”
朱正致安静地听着。
“她比我小四岁,要是不幸活着,此时会在大昭的哪个角落里?或许她就是她们其中的一个。伯父说伯母长得很好看,她也一定很好看,那就更可怕了。这世道女子能做的事本来就不多,我真是不敢去猜她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一想到她或许要因为生活所迫去而接客,搞不好还要……”少年一抿唇,止住了话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从此我就不敢看任何一个倚门献笑的女子。”
他低低地说道:“所以我想着,那些小孩子将来去做个侍女,总比做个□□要好过些吧?至少抬籍之后,没人能随意作弄她们。”
马车之内,朱正致膝盖后挪向他叩首,再起身时道:“奴才明白了。”
极宸殿。
嵇觅搁下奏折,歪头对身侧案牍旁写字的少年道:“你父亲战死了。”
他只说了一句就停住了,本在等着少年的反应,没想到对方的笔杆连晃也不晃一下。
少年头也不抬,道:“战死这个死法,也不错。”
嵇觅重复道:“萧疏,你的父亲,战死了。”
少年终于搁下了笔,道:“庄子妻死而歌曰:生死本有命。陶渊明也有诗句曰: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何况我父亲是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我不必为他而悲。”
嵇觅静静地与他对望。
少年自十岁入玉京至今已有六年,越是长开五官越是锋利无比,只有吊儿郎当的时候才能掩去几分锐芒。
他一直打量少年,好似这样能将他望穿一般,许久才道:“你母亲请求朕让你去斩神营,朕本来想着这世间伦理纲常,亲生父亲死了做儿子的应当守孝三年,但见你已经如此豁达,那就不必守孝了。”
“三日后,你就启程去斩神营吧。”
嘉定侯府,谢旭迎来了翻墙入室的少年,他沉默着给同样一进门便不吭声的少年递上一杯茶。
对方接过,道:“谢谢伯父。”
谢旭抿唇,想说些轻松点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道:“都打理好了?明天就走?”
少年缓慢地点头:“都好了,明天就走。”
谢旭也点点头,道:“回去也好,都五六年了。”
少年继续沉默。
谢旭:“吟行?”
萧吟行应了一声。
“你还好吗?”
萧吟行轻轻一笑:“当然还好。”
谢旭却依然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放在桌上:“要是心里难受,伯父这里有帕子。”
萧吟行垂眸看着那方手帕,摇摇头,却伸手拿起叠好,放进了自己衣襟之中,玩笑道:“我母亲比我更能哭,我要是用了这帕子,她就用不了了。”
他笑完却轻轻抿唇,道:“还是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