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继续读下去,一句句看得很仔细——既是人编撰出来的字句,多少都会显露些痕迹。
正文写得很是详实,十余页纸把周皇贵妃的一生尽详尽细地写了下来。这里头写道,周皇贵妃出身江南民间,娴熟养蚕织布,相貌温婉,素有家法,十五岁经由礼部选拔得以入宫,陪升为皇长子侧妃。
周皇贵妃在宫中,虽是贵人,却简朴节约,四时为民祷告,在宫中传授桑植织布之道,节省月例皆捐予佛门,渡人向善。
为皇帝诞下皇三子燕松,皇三子性子随母,亲民为民,自幼机敏,后封楚王。
周皇贵妃与皇帝感情和睦,在宫中亦是一段佳话。
总而言之,诸多优良品性皆聚于周皇贵妃一身,堪称大庆朝女子的典范。裴少淮知晓,此章节十句话中便有十句是假的,因为古言并无标点符号,是有人故意杜撰吹捧的。
编撰者笔法精炼,每句话都有其深意——“民间良家、礼部选拔”凸显其贵妃身份正统,“养蚕织布”凸显其勤劳爱农……
裴少淮言道:“此文出自朝中官员之手,非民间文士的笔法。”
“官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裴少淮给妻子指了几处,解释道:“文中内容虽是杜撰,但每个年份皆能对应上,民间野史不可能知晓得这么准确。”他甚至怀疑笔者身在翰林院里。
杨时月又拿出一本薄的《闺范图说》,这才是礼部汇编的版本,与方才那本封皮一致,只厚薄不一,她言道:“这两本书用纸有差,卖价却是一样的。”如此情况下,自然是厚的卖得更好。
封皮一致则是为了混淆视听。
事关皇室、事关楚王,又牵扯到礼部、徐家,杨时月有些担忧,低声建议道:“官人,要不要让阿爹暗中查一查?”杨大人身在大理寺,自有查案的本事。
裴少淮见妻子面露担忧,立马意识到自己神色太过凝重了,缓和笑笑,扶杨时月在榻上坐下。他知晓时月细腻聪慧,孕期心思敏感,若不跟她讲清楚,反倒会让她多想,更加担忧。
裴少淮一一分析道:“此书盛赞周皇贵妃,但未必出自楚王之手。当年太子未定之时,大肆宣扬周皇贵妃贤德,兴许还有些用处,现如今,周皇贵妃故去多年,楚王远藩宜昌府,大局已定,此时宣扬周皇贵妃只会使得天子生怒,无利可图,楚王何苦做这一遭?是以,此事为党争而非权争。”
声音清和,原本很严肃的事,叫裴少淮说出了几分轻松。
他继续道:“作此书者必定图谋不轨,以‘添章’混淆视听,暗箭背刺礼部和徐大人。这后十二个章节虽不是礼部所编,但真真假假有时难以说清楚,到了某些言官的嘴里,则成了徐大人有意谄媚楚王,为官不忠。”
裴少淮故意没说开海和太仓州的事,免得妻子担忧。
太仓州之事剑指父亲,《闺范图说》剑指徐家,实则都是间接向裴少淮施以威胁。
“有裴家和徐家的这层关系在,还是莫让岳丈查此事好些。”裴少淮解释道,“不然事情闹大,水越搅越浑,到时反把杨家也拉下水就不好了。”
这只是个由头。
裴少淮心里实际想的是,对家既然算计了父亲,又算计了徐家,少不了也会算计杨府、张府等,这个时候找岳丈帮忙查案,有可能直接落入对家的圈套。
对家在暗处,裴少淮只能步步谨慎。
杨时月听信了丈夫的话,神色没那么忧虑了,她问道:“官人打算怎么做”
“我会想法子暗地里告知徐大人,叫他提早做好应对准备,这后十二章出自谁人之手,也由徐大人来查合适些。”裴少淮应道。
言罢,裴少淮试着换个轻快的话题,他蹲下把耳朵贴在时月隆起的肚上,问道:“你们白日里可有乖乖听娘亲的话以后大把地方给你们折腾,这几个月要乖一些,听到没有”
裴少淮用的是“你们”,因为已经确定杨时月怀的是双生。
身子比同月份的孕妇要大一些。
杨时月嗤笑他说:“还没出来呢就开始听你管教,哪有你这般当爹吓唬孩子的要我说,我就喜欢他/她们调皮些。”
裴少淮仰起头,笑道:“时月你误会我了,为夫这不是管教。”
“那是什么”
“是商量。”裴少淮笑笑应道,“我且当他/她们都答应为父了。”
他又对着肚子说道:“你们既答应了为父,我便也答应你们,以后一定少揍你们俩……”
裴少淮对妻子说道:“你瞧,我与他/她们不是有商有量的吗?怎么能是管教呢?”
“满嘴的歪理……”杨时月被丈夫逗笑,心情舒畅了许多。
……
夜里,裴少淮让杨时月先睡,自己则到书房里继续做事。
上谏开海的折子在案上摊开,字迹清正隽永。
裴少淮本想近日将折子呈给皇帝的,如今看来是不能急了——开海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眼下已经开始有人动手了。
若是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开海之策就不可能真正落地。
之前是他太急了些。
裴少淮将折子收起,锁入抽屉中,心里期盼再度把折子取出来的时候。
然后开始想应对之策。
门外蛐蛐断断续续而鸣,夏日将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