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利可谋则为肥差,个个趋之若鹜;无利可图则糊弄做事,嗜睡如猪。这便是底层小吏的真实心思。
放大到朝廷里,损了利益的达官豪贵们,可不止“糊弄做事、嗜睡如猪”而已。
再者,裴少淮年纪轻轻,隔三岔五升官、居要职,已然碍了不少人的眼。
黄青荇说得没错,新政推行成功,功劳傍身,并不能为裴少淮减少政敌,反会让他树敌更多。
一旦百姓与达官豪贵之间的矛盾激化,有朝一日朝堂动乱,天子纵使再英明,最终也只能站在百官的一边,因为“官为枝桠主为干”。
裴少淮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如此坚决开海。
借助开海,强盛的大庆可以暂时将矛盾转移海外,源源不断而来的物资可以满足各方所求,给这片已经张弓拔弩的土地一个稍事喘息的机会。
又有船只将大庆的货物输送出去,带动着生产力往上走,终有一日会带来破开局面的契机。
黄青荇这番提醒,非但未能让裴少淮心生好感,反让裴少淮面不改色地心生怀疑——身为邹老的门生,能想到“新政树敌”这一层面并不出奇,但一面强调自己农家出身,一面提醒裴少淮当心树敌,便有些表里不一了。
想来黄青荇是没承得邹老的那份执着,有着明哲保身的妥协。
裴少淮停了停脚步,朝黄青荇作揖,言道:“谢侍郎大人提醒,官场水深,裴某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走。”
“谈不上提醒,只是希望裴大人小心驶得万年船。”黄青荇言道,“像大人这般正直敢为的官员,不多了。”
将要出粮城了,黄青荇问道:“金陵正仓,裴大人可还有别处想要看看的?”
有自然是有的,粮城拿银子从百姓手里换购粮食一事,裴少淮可一直惦记着呢。念及邹老提醒的那句“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裴少淮改了心意,言道:“方才已经都看过了,余下的时间便去常平仓看看罢。”
“银子”一事,事关重大,倘若不小心打草惊蛇,可再难守到贪蛇出洞的机会了。
为了铸银锻造大量钱币,宝泉局数年间扩大了十倍不止,银币如泉水般涌出来。朝廷从未限制过银两、银币兑换的数额,因此,要借助百姓之手才敢兑换的银子,必定是见不得光的——或来历不正,或数额大得惊人,或二者兼之。
黄青荇懂得钱道,知晓此间利害,偏偏是他掌管的粮城出现了如此疏漏,究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尾大不掉,被属下坑瞒,裴少淮不敢单凭猜测去断定,只能先提防着。
两人登车,往北而行,去了常平仓。
正如黄青荇所言,常平仓几近荒芜,城内野草丛生,近半的仓房或裂墙、或塌顶,不同程度损坏。尚未损坏的仓房里,空无谷物,只派老残游兵看守着。
“常平仓确需修缮,重新启用起来。”裴少淮道。
黄青荇喜颜,道:“若能办成此事,实乃百姓之大幸事一件。”
从常平仓出来后,暮色幽幽,裴少淮没再去南京户部,与黄青荇辞别,回了邹府。一整日的伴行,一路上的谈话,裴少淮对黄青荇这些年做出的功绩,已有了基本的了解。
……
“萧萧远树流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一直到了离行的这一日,邹老都没能再清醒过来一次。
忘记了人名,却还一直还记得读书、种稻子。
渡口江畔,邹家前来为裴少淮送行,黄青荇也来了。
黄青荇给裴少淮递上自荐书,彼此心明神会,言道:“有劳裴大人了。”另说了一套客套话。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裴某略行荐才之责罢了,到底是看侍郎大人的本事。”裴少淮亦说了一套场面话。
邹老从江边折了两束柳枝,绕成了两个头圈,喜滋滋给小南戴上一个,言道:“下回再见的时候,北客小公子就该长大科考了,咱们俩要行文人墨客之礼,折柳道别。”
小南已经习惯了被叫“北客”,也学父亲拱手作揖的模样,朝邹老三鞠首,稚声道:“谢谢邹爷爷,再会。”
到了小风了,邹老又忘了她的名字,有些尴尬地望向老夫人求助。
“是云辞,小名小风。”邹老夫人提醒道。
“对对对。”邹老给小风也戴上,道,“巾帼不让须眉,小丫头长得敞亮得很……来,小风云,这是你的。”才几息的时间,他便把小风和云辞混在了一起。
裴少淮本是镇定的,可邹老一句“下回再见”叫他不自觉掉了泪,直到泪珠子滑进了衣襟,这才察觉。
官船远去,裴少淮看到邹老像个孩子一般,不停朝小南挥手道别,活像个老顽童,他的心中得了几分释然。
南居先生似在用一种方式,剔去了离别的感伤,剩下对小辈后生的祝愿,满怀欣喜。
想起南居先生说的“青青田亩中,难分稻与稗”,裴少淮心中猜想,南居先生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才留着这么一肚子的话,单独说与自己听?
倘若如此,数年前背刺的伤口未愈,便又被撒了一把盐……
裴少淮的心口生疼,竟希望黄青荇千万不要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