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你们楚家富可敌国,可今日一见……啧啧啧!依我看恐怕便连皇帝老儿的皇宫,也不过只是如此而已!”
“待会见了爹爹,你只管将你家先生的书信呈上,我自会从旁替你解释分说。”楚夕若波澜不惊,又忽驻足停步,转身郑重其事道:“爹爹平素嫉恶如仇,若是他到时说出了些不中听的话,你总要……”
“方才听人说夕若回来了我还不信,以为只是底下弟子乱嚼舌根,想不到竟果真千真万确!”
“来来来!快过来让你三叔四叔好生瞧瞧!”
这说话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便是阵橐橐脚步嘈杂。楚夕若闻声识人,知来者正是四叔楚人明。
倘在平日,她既听见四叔呼唤,自会当先迎上前去答礼。只是如今念及其在南阳城中所作所为,心境却不由因此变得甚是微妙。
她兀自怔怔出神,远处楚人明已然渐行渐近,转眼同另外一人徐徐来到跟前。
少卿在一旁冷眼旁观,发觉这二人衣着华贵,不但岁数相仿,约在不惑之年,就连眉眼相貌亦颇有几分相似。
而所不同之处,不过是其中一人面色苍白,病容怏怏,好似性命已在旦夕转瞬。而另一个则满眼狡黠机敏,目光过处无不透着一副精明强干,不消说便正是楚人明本尊无疑。
“不错不错!自己头一次出门,还能囫囵个的回来!单较这一桩而论,就已经比你三叔从前强过太多啦!”
楚人明笑不绝口,走到侄女身边。虚指兄长楚人清,幸灾乐祸般大声道:“想当年你三叔第一次随你爷爷出门,便教对头一掌给打落了两颗牙齿,更从此再也使不得内力。如今再见你安然无恙,看来咱们楚家还果然是日胜一日。老爷子泉下有知,那也该能合眼瞑目啦!”
“老四,你何必当着孩子的面这般奚落于我?”
楚人清眉头微皱,又似早就习以为常,只苦笑一声道:“何况扶风姑姑原也算不得是什么对头死敌,多亏她老人家手下留情,否则我又哪里还有性命活到现下?”
“那老妖婆除了名字里面姓个楚字,其余又同咱们楚家有什么干系?”
楚人明面露鄙夷,分明甚是不屑,“当初要不是她不自量力,偏要和广漱宫结下梁子,教老爷子不得不为此与旁人大打出手,你又何至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说完,他又一脸微妙,问出一句不无深意之话。
“三哥,虽说你这人生来心慈手软,可我偏偏便不相信,难不成这些年在你心里……就当真不曾怨过恨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现下提起又有何用?”楚人清神色一黯,隐隐避开胞弟目光。又哂然看向侄女,温言发问道:“是了,我只听说你此行乃是去了青城山中。怎样,这一路下来可曾有所收获?”
楚夕若微一怔神,猛然忆起肩上使命。忙事不宜迟,将璇烛所托转告两位叔父。
起初,她原拟二人定会对此鼎力相助。孰料楚家两兄弟听罢过后,却只彼此对视一眼,口中久久默不作声。楚夕若察觉事出有异,正想开口解释,又遭楚人清抢先一步,皱眉沉声道:“夕若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情……总归尚且难以看得通透。”
“三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大急,脱口而出道:“倘若咱们楚家能与青城山捐弃前嫌,放眼天下不知可使多少人受益无穷,那又怎会成了什么坏事?”
“我并非是说此事不美,相反正如你所言,一旦功成过后,于我江湖万千同道皆是莫大幸事无疑。”
“只是……”
楚人清忧形于色,颤巍巍坐在廊下,“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不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单只两家积恨日久,互为仇雠。要想仅凭区区三言两语便止息兵戈……即便你爹愿意,又如何才能平息世上众人悠悠之口?”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唇角肌肉微微一阵抽搐。而另一边厢,楚人明则意味深长望向少卿,昂然附和道:“依我看,夕若你便是识人不明,不知受了何人的蛊惑迷乱!”
“那青城山上尽是些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奸贼恶徒,如何会心存什么善念?听四叔的话!待会见了你爹后,可千万别同他提起此事。没的惹恼了他,反给你自己招灾揽祸。”
“青城山偏居一隅,自然比不得楚四爷为人坦荡磊落。哼!勾结山匪,戕害人命!这里面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受天下万人敬仰的英雄行径?”
“小子!你敢再说一次么?”
少卿此话一出,端的不啻平地惊雷。楚人明脸色骤变,森森煞气呼之欲出,只恨不能把这少年当场碎尸万段。楚人清眉关紧锁,不愿见两人彼此兵刃相向。暗向兄弟使个眼色,又朝少卿问道:“不知小兄弟是何人高足,此行又是否正与夕若所言之事大有干系?”
“青城晚辈顾少卿见过楚三爷。”少卿双目灼灼,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晚辈的授业恩师并非旁人,正是当今青城山主。”
“我道怎的!”
楚人明冷冷而笑,单拿鼻孔对向少卿,“原来竟是和璇烛老儿蛇鼠一窝的小贼!”
少卿强抑胸中激愤,丝毫不甘示弱,“既然楚四爷行事光明正大,我家先生自然便是恶贯满盈。只是在我看来,这恶贯满盈的奸贼,却要比某些光明正大之人活得更为多了几分浩然之气。”
楚人清满脸错愕,同样因少卿身份大为吃惊不已。良久付之一叹,连连摇头道:“人清与令师神交多年,可惜至今无缘相见。不过我心中倒有一事想要请教小兄弟。”
“璇烛先生当世人杰,岂会不知此事之重堪为泰山?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见他肯亲自前来以表挚诚?诸如此类……还请小兄弟不吝当面赐教。”
“三哥你何必同这小子废话!”
楚人明遭人戳破丑事,此刻早已不胜其烦。将袍袖一拂,恨恨大叫道:“若要我说,咱们不如这便把人给扣下,教他璇烛老儿自己赶来一趟!不论有什么话的,都好到时再谈不迟!”
“不可!”
楚人清还未答话,反倒是楚夕若眉宇焦灼,抢先挡在少卿身前,“远来为客,这世上哪有对客人无礼相待的道理?若四叔执意如此,那岂不是要寒了江湖上万千同道对我楚家的一片真心么?”
楚人明闻言好似痛心疾首,抚掌慨叹道:“夕若你这话自然在理。但青城妖人和咱们楚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何算得上什么客人?四叔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才处处留有几分余地。要是放在从前……哼!我也非立刻取了这小子的性命不可!”
“四叔,有些话本不该由夕若多说……”
楚夕若明眸湛湛,却无半分退缩之意,“南阳之事是我亲身经历,楚端受命行凶伤人,那也是我亲眼所见。此人言语虽颇有冒犯,但所说却句句属实。还请四叔当面与夕若将其中缘由说个明白,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楚人明声色俱厉,转眼又觉失态,满脸赔笑将侄女牵至一旁,同她窃窃耳语道:“我的好夕若,这里面的错综复杂,绝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得清的。再者,我当初对楚端说的,明明只不过是让他好生教训一下这小子便是,可从来没想过要取他的性命!”
“四叔平日待你不薄,这事可万万别教你爹给听了去。不然你四叔只怕又要耳根生茧,免不得挨上一顿臭骂啦!”
楚夕若秀眉微蹙,一时正自犹豫。少卿却已对楚人明厌恶至无以复加,遂向楚人清拱手为礼,凛然正色道:“楚三爷明鉴。家师一片挚诚,原本确有意亲自前来楚家。奈何教中事务缠身,实在抽空不得。这才只得修书一封,教晚辈代为转呈楚家主。”
“真是可笑至极!他璇烛老儿事务缠身抽空不得,难道我二哥便有工夫去见你们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了么?”
楚人明一声冷哼,看也不愿多看少卿一眼。而少卿亦对此求之不得,依旧拱手沉声道:“家师此举,实为江湖万千同道计。还请楚三爷明察秋毫,务必从中斡旋助力。”
楚人清喟然长叹,一张苍白脸上竟似略微回过些淡淡血色。
“其实……此事又何尝不是人清毕生所愿。唉!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请顾少侠放心,人清自会竭力促成此举,定使凡我江湖中人,从此免受门户倾轧之苦。”
“三哥!你不会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吧?”
楚人明听罢大跌眼镜,指着跟前两位亲人,嘴里怒气冲冲道:“我看你爷俩都是教猪油给蒙了心,怎的偏偏认不清旁人的居心叵测!”
说完,他又恶狠狠望向少卿,咬牙切齿道:“小子!但凡你在楚家一日,我便会一直紧盯着你不放!你可千万莫教我抓住了什么把柄,否则的话……哼!咱们就等着新账旧账一齐算个清楚!”
“夕若。”
“你一走月余,回来如何却不知该当先来瞧一眼我这做娘的?”
异香如许,丝丝沁人,恍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话音未落,自回廊尽头悠悠走来一行十余婢子。在其簇拥之下,一名美妇静逸端庄,典雅娴适。容貌亦如雪沾琼缀,不失倾国倾城。
这美妇所说,看似申斥,实则却端的满含爱怜。楚夕若眸中一亮,知来人乃是自己生母方氏,闺字梦岚。朱唇翕张呼唤一声,步履轻盈赶至近前。母女二人再度相见,彼此自不免好生欣慰激动。
“今日二嫂倒是得闲,怎的没留在堂中诵经礼佛,反而有雅兴来此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