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的意思是……”
青城楚家互为仇雠,至今可谓由来已久。那店家世居江夏,自然耳濡目染,只道青城山中无不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甫一听罢,登时吓得胆战心惊,双腿战战打晃不止。
“你只当他是来同你做生意的寻常人,不必这般大惊小怪。”
楚夕若眉头微皱,颇觉不以为然。而有她此话在前,总算教那店家如获大赦。终于横下一条心来,颤巍巍如履薄冰道:“不……不知小兄弟这次光顾小店……究竟有何贵干?”
少卿哂然一笑,直接了当道:“昨日我不慎害楚小姐坏了件簪子,又怕她今后对我不依不饶。只好跟来贵号,寻个左右差不离的还给她了。”
“你!”
楚夕若听他话里话外似是而非,心中难免怫然不悦。恨恨向其瞪过一眼,索性在座上赌气不语。少卿暗自发笑,扭头朝那店家板起脸来,气定神闲悠悠开口。
“怎么?莫非是阁下奇货可居,不愿同楚小姐做上这桩生意?”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那店家先是一怔,片刻如梦惊醒,双手连摇不迭辩道:“二位明鉴!今日二位莅临小号,那是小人家祖坟生烟,又岂敢心存了半点怠慢!”
说罢,他似唯恐二人兀自不信,忙朝柜中一声招呼,眉宇间一派急切焦灼。
“东子!你快去里面!仔细捡上几件顶好的物件拿来请二位上眼!”
“是了!连同里屋的那个沉香木盒子!待会儿你也一并拿来给我!”
不多时,自柜中跑出个小厮模样之人,手中一具银盘上珠光宝气,呈着七八件珍玩首饰,隐隐暗生璀璨。
而在这当中最为引人注目者,却要属一件通体由沉香木雕琢的小小木匣。
但见此物长逾尺许,宽则数寸。其间叠纹巧饰,极尽繁奢所能。盖子上镶有一片细腻琅玕,拟海棠盛开之状。一眼望去好似芬芳满枝,兀自灼灼其华。
见小厮愈走愈近,那店家赶紧快步迎上前去。待双手接过那银盘,又珍而重之将其捧至二人跟前。
他两眼放光,在其余珍玩间匆匆扫过,却又好似全然不屑一顾。唯独把那木匣轻轻托在手上,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二位,这乃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您可千万得看仔细了。”
话音未落,他遂两指微动,小心翼翼将那木匣打开。顷刻之间,在场几人顿感一股兰芷馨香恍若和风细缕,教人只觉说不出的暖意融融。
再见那木匣之中,一枚簪花湛青碧绿,黛色欲滴。勾丝回转夺于造化,诸般纹理细节,与那木匣上所刻玉海棠全然不差分毫。彼此所不同之处,不过是眼前此物更加精美,通体俱由金缕嵌璧织就。层层叠叠,精光炜炜,一眼望去恰似呼之欲出,着实栩栩如生。
少卿于金石一窍不通,却同样大吃一惊,再也难以从上面挪开双眼。另一边厢,楚夕若平素虽见惯各类奇珍异宝,可此物却又端的与之截然不同。她明眸澄澈,湛湛蕴光,一只纤纤素手本已微微抬至半空,俄顷不知怎的又忽垂落,秀眉微蹙低头不语,俨然一副心事重重。
“二位,这簪子可是自南唐宫里流出来的好物件!据传本是当年李后主送来讨大周后欢喜的宝贝!”
那店家洋洋自得,依旧不忘在他俩面前阿谀讨好,“说来这本是小人祖上留下的传家之物,无论如何也决计不肯卖与了旁人。不过今日既是楚小姐亲自大驾光临,小人也只好拿出来忍痛割爱了。”
少卿咽下一口唾沫,道:“这物件自然极好。可你方才说,它原是李后主为讨大周后欢心之用……这二人虽贵为帝后,最后却无一个能得善终。倘若如此说来……则此物又岂不乃是大大的不祥?”
“小兄弟你这便是只知其一,却唯独不知其二了。”
那店家听罢大摇其头,悉心将那木匣收好,“这二人之所以不得善终,依小人看也全怪那李后主骨子里的见异思迁和胆小如鼠!”
“小兄弟请想,要不是他喜新厌旧负心薄幸,又何至教那大周后以泪洗面,落得郁郁而终?”
“再说他自己,当初太祖朝大兵南下,一路固然势如破竹。可李煜手里不也还有几千里江山,和满朝的文武大臣?若是竭尽全力拼死一战,即便仍旧输了,那也毕竟光彩壮烈,又怎会白白做了旁人数年的阶下之囚?后来更被太宗皇帝赐了鸩酒一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唉!实在是窝囊至极,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那店家滔滔不绝,直到最后才自觉失言,忙改换形容,满面堆欢道:“小人的意思是说,千错万错终归都是人的错。要说这物件何其无辜?反倒要莫名其妙蒙受这不白之冤,空背上个不祥的骂名。”
少卿微微颔首,亦觉他话中大有几分道理。当下侧过头来,又向楚夕若道:“怎样?此物可还算能入得了你楚小姐的法眼么?”
楚夕若颊间稍一泛红,依稀似含局促。
“我懒得同你废话,要怎样那都随你!”
“好!”
少卿亦不着恼,反倒喜孜孜道:“先前却是忘了,敢问店家这物什究竟作价几何?若是在下囊中羞涩,到时岂不要教楚小姐白白欢喜一场?”
“不多不多!”
听他总算切中要害,那店家自是欢天喜地。于袖中探出五根手指,在二人眼前晃了几晃。
“倘若换作了旁人,便教给我座金山银山,小人也只管请他免开尊口。可二位却是大不相同!俗话说宝剑配英雄,红粉贻佳人。也只有像咱们楚小姐这样的天造地设之人,才配得上如此良材美质!”
“您二位若真有此心……唉!只须随手丢给小人五千两银子也就是啦!”
“此物只肯卖五千两……掌柜的一本生意经也未免有些太不高明了吧。”
楚夕若喃喃自语,随之莫名长舒出一口气来。闻言,那店家自然借题发挥,直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俨然一副痛心疾首。
“楚小姐您真知灼见!知道小人不过是蚀本赚个吆喝。不过楚家平日里对咱们城中的大小商户们从来多有照顾,今日能有机会报答一二,那也算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您可千万莫要推辞。”
楚夕若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因他对楚家如此不吝溢美之词,心下好生受用不已。目中余光一瞥,同少卿四目相接。
“你去把银子付了,之后便随我回去楚家。”
少卿点点头,笑道:“是了,你快去把银子付了,之后我便随你回去楚家。”
“你说什么?”
楚夕若脸色骤变,仿佛难以置信。
“明明是你要买来赔了给我,怎的又教我自己来付银子?”
“不错,自然是我买来赔你。”
少卿双眉一轩,话里话外倒颇理直气壮,“只是这世上哪有出门在外,随身带得几千两银子的道理?只好请你自己先行垫付,待我之后回到青城山,再来如数奉还。”
“你!”
楚夕若为之气结,再看少卿似笑非笑,眉宇间狡黠密布。如何不知他这番信誓旦旦之言,多半亦不过全属随口胡诌,终究丝毫做准不得?
她脸上凝嗔,暗道自己适才诸般顾虑实在自作多情。指端痉挛正欲发作,可转而念及身边尚有外人,却是无论如何不愿自行纡了身份。何况待两道目光再度从那小小簪花之上扫过,心下里也确对其颇有几分爱不释手。无奈只得暂抑无名,有如赌气般将少卿晾在一旁,同那店家大声说道。
“我楚家一向光明磊落,自不会白白占了旁人的便宜!于此物原价之上,我再另外给你加上三千两纹银。明日你且拿着字条,自行去府上收账便是!”
想是胸中气犹未尽,话音甫歇,她又忿忿然二度望向少卿。只是这一眼不看倒还罢了,一俟见过之后,竟登时将少女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为之闭过气去!
只见少卿脸色玩味,正悠悠然负起双手,全然一副看戏模样。她从来自视甚高,又岂容遭人几次三番玩弄于鼓掌之间?一张绝美面庞不由倏地阴沉下来,轻咬银牙粉拳微攥,只恨不能立时将这小贼一剑刺个对穿,才好发泄满腔熊熊业火。
“这三千两银子实在万万使不得!”
那店家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楚夕若心头盛怒已至极处?可转过头来又满怀惴惴,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楚小姐当真可怜小人,小人倒确还有个不情之请。”
楚夕若微一愣神,似乎甚感意外。俄顷暂将不悦抛之脑后,强自心平气和道:“有什么话的你都大可直说,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那店家千恩万谢,又接连数声赔笑,这才略显难以为情道:“方才小人也曾同二位提过,此物原是我家中代代相传。今日转交到楚小姐手中,固然可说物尽其用。只是如此一来,却未免教小人实在愧对九泉下的数代祖宗先人了。”
“小人是想问一问楚小姐……您能否只将这簪子带走,至于这木匣子嘛……还请您二位多多成全,也好让小人至少能给祖宗有个交代。”
“这倒奇了!我只听过买椟还珠,还从未见过阁下这般做生意的道理。”
见那店家举止战战兢兢,少卿不禁扑哧一乐。意味深长般朝楚夕若一瞥,抢先当仁不让,“店家放心,咱们这位楚小姐从来便是通情达理之人。此事也自然不在话下。”
言讫,他犹不忘一番揶揄,煞有介事般抱拳问道:“楚小姐,您说是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卖弄人情!”
楚夕若被气的浑身发抖,心道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过她虽满心不悦,却并未因赌气而对那店家恶语相向,点点头就此应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