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性素果决,然在提及秦松篁时,眼中却从来爱意满满,全然一副你侬我侬。
楚夕若满心滋味良多,对于这番论调自己虽闻所未闻,可若仔细推敲,却又觉端的不无道理。
人生苦短,所谓快意而行,毕竟胜过处处束手束脚。但须不违本心公理,则行事大可百无禁忌。虽遭世人千夫所指,胸中依旧坦荡磊落。
心有所守,不失自在洒脱。如此一来,面前又何尝不是一方崭新天地,又何尝不是一世激荡峥嵘?
“如这许多事情,并非一时半刻便能想的通透,可你总要仔细思量,唯有等到心中当真认定它时,才算将一切尘埃落定。”
见她兀自沉思不语,秦夫人不由淡然而笑。言讫又道时候业已不早,教她这便回去歇息。
楚夕若微微一怔,始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匆匆起身,向秦夫人敛衽,待收拾好桌上药碗过后,这才一副怅惘若失,茫茫然往屋外走去。
“是了,下次你若再想哄骗人时,总该是要思虑的更加妥帖一些。”
“您说什么?”
楚夕若转头望向这声音来处,心下不觉大为惊奇。反观秦夫人则目光如水,又说出一番令她瞠目结舌之话。
“秦松篁……他本是昭阳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孤儿。”
“秦前辈是……”
楚夕若背心冷汗骤涌,难以置信般同秦夫人对望,影影绰绰间竟似能从她眼中看出万仞清光,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您早就把什么都知道了……”
楚夕若唇间嗫嚅,双手紧紧扣在药碗边沿,一时好生惭愧不已。另一边厢,秦夫人倒犹是坦然,只轻轻付之一叹,口中温言道:“我能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之所以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想必定有自己的一片苦衷。”
“或许……或许是见我这老婆子神志不清,怕我出去乱讲一气也说不准呐!”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楚夕若心下大急,忙想出言辩解。却又因自觉理亏,只憋得粉脸通红似欲滴血,偏偏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这许多事情,你想说便说,若是当真不愿提起,我也自然不会多问。”
“不过能教我今生多了你这样个女儿,看来苍天对我实则不薄。这很好,很好。”
秦夫人语重心长,说完便轻阖双目,好似再也了无牵挂。楚夕若远远见了,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只是扪心自问,当前自己力所能及,恐怕也仅有在这几日里尽心竭力,时常前来陪伴左右。
她玉容如水,独自踏出门来。回忆自己刚进屋时,外面尚且月明星稀。然等到如今再行回转,却已是云朵悄生,盈盈半掩幽光。
而山中料峭,夜半尤甚。踱踱行走其间,往往不消片刻工夫,便会被清冽露华氤氲打湿衣衫,只觉阵阵寒意袭人。
她一手扯紧裙角,小心翼翼拾级而下。余光瞥见少卿房中灯火通明,两条人影兀自相对而坐,知这正是秦松篁在倾尽所能,助其早日恢复如初。
恍惚间,似有数许欣慰自她脸颊间匆匆闪过,糅杂身畔缕缕槐香,懵懵然只觉恍如隔世一般。
“爹,娘,是夕若不孝。但愿您二老身体康健,等到日后咱们一家人团聚时候……”
她木然坐在石凳之上,转而又回忆起适才秦夫人诸般肺腑之言,难免在潜移默化间重新想起家中父母双亲。
先前她虽在周昶口中得知,父亲业已悬赏重金欲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小人之言毕竟不足为信,楚人澈如今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恐怕也只有待重逢之时方能一窥究竟。
至于母亲……
其实此刻自己心中最为难以割舍的,那便自然乃是方梦岚无疑。念及其独在千里之外家中,一来兀自为自己生死前途担惊受怕,二来更要承受来自父亲楚人澈处千钧重压,所受煎熬也势必极为深重。
她杏眼迷离,微微扬起素手,拭去颊间清冽露华。而秦夫人所言思量二字,登时再度涌上心头。
所谓思量,看似稀松平常,仿佛大可一言蔽之。可若等到静下心来追忆,这才蓦地惊觉原来除却这次之外,自己竟从无一事乃是发自本心。至于自幼时起所以刻苦习武,努力不辍,究其缘由也不过是因自己身份使然,故不愿辜负了父亲一片殷切之期。
此事如此,事事皆然。她神识微微有些恍惚,下意识以手拄头,便倚靠在近前石桌之上。五根葱根似的玉指不迭在额头揉搓,等到又过少顷工夫,终于自唇角吐出一声微弱叹息。
她抬头仰望夜幕青冥,忽见一帘琼光漫洒,绕树皎皎照映我心。
“是了,我想要的……究竟乃是什么?”
之后半月光景,秦松篁皆宵衣旰食,整日整夜与少卿伴在一处。而在他全力相助之下,少卿气色亦在逐渐好转。
楚夕若看在眼中,心下委实不胜欣喜。虽说彼此二人相见,仍不免各自尴尬无言,不过同少卿安危而论,如此也不过尽是些旁枝末节罢了。
若说期间最为令人忧心者,那也无疑是秦夫人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彻夜咳的撕心裂肺。想必诚如其自己所言,离大限之时业已为时不远。
可等楚夕若忧心如焚,将此事告知秦松篁,他却因眼下少卿正在关键时刻,一时深陷两难。几经纠结挣扎,终于又执意等到四五日后,少卿境况渐趋稳定,这才草草打点行装,打算尽快前往江陵。
临行之前,他曾特意前去妻子房中探望,可偏巧赶上其刚刚睡下,到头来也只在门口远远驻足半晌。又向将家中一切全都拜托楚夕若打理,并将一枚小小火箭交至她手中。言道若有何事,只须将此物飞鸽传至江陵,到时自会有人从中接收。
“喂!你可知秦前辈到哪里去了?”
秦松篁走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楚夕若便在院中忙罗打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却是少卿皱着眉头,独自从屋中走了出来。
“前辈去往何处,莫非还须向我知会不成?”
楚夕若白眼一翻,一边惊诧于秦松篁竟然未将此行同少卿提起,一边又因嗔恼他出言不逊,说起话来自然全没好气。
少卿被晾在一旁,可谓自行讨个无趣。但他却不气馁,又在嘴里咽下一口唾沫。
“这外面只有你一人而已,他若不曾同你说起,莫非还会千里迢迢,跑去向旁人说起?”
“不错,我自然知道前辈去了哪里。”楚夕若神色稍异,索性停下当前活计,抱起手来意味深长,“可我为什么偏要告诉给你?”
“你!”
少卿胸中气往上涌,险些便要发作。可转念又觉即便同她大吵一架,自己也仍旧问不出秦松篁的去向。当下两肩一耸,直接大咧咧朝前走近数步。
“嘴巴长在你的身上,你自然可以不说。不过你若不肯告诉我秦前辈究竟去了哪里,我便一直跟在你的后面,直到你什么时候肯说了为止。”
“呸!无赖!”
楚夕若低低一声咒骂,干脆不再理会于他。少卿则果然言而有信,始终同她彼此寸步不离。
初时,楚夕若只道少卿乃是一时兴起,时候一久便会自觉无趣。孰料他竟颇为锲而不舍,一连半晌过际,始终毫无偃旗息鼓之意。
“你这人真是天生的泼皮无赖!早知如此,我……我当初倒不如教你干脆死了来的痛快!”
楚夕若实耐不住他这般死缠烂打,不多时两片脸颊便已微微泛红,只恨不能即刻在其胸口刺上两剑泄愤。
“你若肯告诉我秦前辈的去处,我便自然不会再来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