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烛深感力有不逮,故将于明日重归青城,闭关数月精修钻研。”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自此过后,教中事务便都暂交少卿处置,凡我教人等,须时刻谨遵号令。”
此话既出,在场一众青城人等皆朗声称是,合在一处便如洪钟山响,端的震聋发聩。
璇烛轻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向二人,说道:“既只是订婚,便不必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你们这便起来,一同为各位前辈们敬酒去吧。”
“是。”
二人俯首再拜,就此依言起身。携手于四下几度觥筹交错,俄顷不由双双红了脸颊,只觉足下轻飘飘如踏棉絮一般。
少卿芳樽在手,目中余光旁窥,遥见恩师以手支腮,正同身边之人相谈甚欢。观其脸上微微泛红,竟也同样已有了几分醺醺醉意。
只是此景此景既在眼前,不知怎的却教自己喉咙若堵,实不忍再多看过半眼。
“顾少侠!楚姑娘!”
少卿正恍惚失神,耳边忽传来陆惟舟低沉之声。再看她眉头紧皱,一张面孔忽红忽白,须臾才算暗自横下决心,将酒杯缓缓端到胸前。
“这次取回解药,便算是我太一派姑且欠你们一次!今日既是你二人大喜之日,姓陆的理应前来道贺。”
“可若教我从此便能对你们信任有加……哼!那这也还远远绝不算够!”
少卿本就心烦意乱,闻听此话更觉胸中气往上涌。抽搐嘴角刚要发作,却见楚夕若正朝自己连连暗使眼色。念及恩师用心良苦,当下勉强压抑盛怒,又一仰头,将一杯花雕蓦地灌入口中。
“爹爹犹在世时,便常对陆前辈武功为人赞叹有加。”
“今我楚家家门不幸,竟至出了楚人明这等叛徒奸邪。夕若不敢奢求前辈轻易原谅,便先满饮此杯,再行向您赔罪。”
楚夕若玉容潋滟,两团红霞自靥间氤氲。言讫亦盈盈饮下一杯,自始至终恭敬有加。
陆惟舟一声冷哼,倒也略微有所消气。意味深长复同少卿对视一眼,这才大踏步的重新退回座间。
如是推杯换盏,直俟宾主尽兴,杯盘狼藉,松涛堂内只剩青城与楚家些许紧要之人,日头也已沉沉渐趋西暮。大伙儿闷坐其间,虽皆未出声,然人人脸上哀伤却无不清晰若揭。
相较之下,反倒是璇烛本人颇为释然,既觉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皆已完迄,遂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只在心中余下最后一桩惦念。
“少卿,夕若。”
他脸色平静如常,似水一般的目光悠悠洒向二人,“待会儿你们且随我来,我还有些话要向你们另行交代。”
他起身移步,一旁贺庭兰欲待动手搀扶,亦只被其轻轻挣脱开来。顾楚二人默默跟随在后,只是还未堪堪行出数丈,身后却又响起一记沉闷之声,竟是何之遥蓦地拜伏在地,大声高呼道。
“晚辈何之遥,恭送璇烛先生。”
这话甫一传开,众人竟纷纷跪倒,十余目光齐刷刷投向璇烛,更有慧能和尚涕泗横流,直哭得死去活来。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饶是璇烛性素超然,一时间亦不禁动容变色,眼角含光,频频颔首以示感激。
三人同行归转,终又回到昨日房中。此时天色已渐擦黑,缕缕暝色参差渐涌,转眼即在当空占据一席之地。
“你们也随意坐吧。”
璇烛缓缓坐下,见两人始终不肯离开左右,便也姑且付之一笑。指端微拂,“嗤嗤”轻响不绝,屋中数盏烛台应声而亮,教灯火跃然照耀,驱散点点料峭微寒。
他徐徐问道:“这次你二人前往金国,应该已同雪棠彼此照面了吧。”
少卿点点头,又似骤然忆起何事,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将其双手奉付恩师。
“弟子临归来时,曾受雪棠之托将此物转呈先生。”
乍闻此话,璇烛不免略感惊讶,然一俟看见少卿掌心所托,赫然乃是枚小巧玉簪,遂轻轻将其拿在手中。
他目光柔和,凝视当中一泓盈盈水色,不知为何,直是半晌怔怔出神。
“你即将执掌教门,有些事也总要预先知道才好。”
俄顷,璇烛终于自记忆里回过神来,眼望少卿,喃喃若有所思道:“广漱宫三字,料想于你二人总已不算陌生。”
“广漱宫……昭阳……”
提及这令自己行将殒命之人,璇烛却殊无半分恨意。反倒是在眉宇间浮现一丝哂然,从前种种便如浮光掠影,自眼前一一闪现而过。
“倘若细究起来,我倒犹该唤上他一声师伯才是。”
此话既出,顿教二人无不大惊,彼此间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出良多不可思议。
对此,璇烛并不意外。又从唇角吐出一声叹息,将诸多往事向二人娓娓道来。
“数十年前,天下犹还尚无广漱抑或青城之分。而是二者合在一处,统而为世人称作司天阁。”
“彼时正值司天阁如日中天,羽翼遮蔽之广,绝非当前本教所能望其项背。只是后来在我师祖觉华真人一辈,却忽然生出了一桩浊浮之辩。”
少卿心头一懔,已在此话当中听出些许异样端倪。但还未及开口,耳畔便又响起恩师和声轻语。
“司天阁以道为宗,关于道统之辩,门内一直便有两种不同观念。这两派之中,一者笃定道法朴素,当以厚重扎实为先。一者却觉上善若水,独崇轻灵飘逸之术。两边各怀己见,起初虽尚可勉强共存,可一俟时日渐久,不免皆将对方视作仇雠敌寇,互为倾轧之事往往常而有之。”
“后来,两派终于刀兵相向,几教偌大一个门派毁于一旦,然个中争执却依旧悬而未决。两派余下之人遂分别出走,一则来到青城山中创立本教,另外一群则同样筚路蓝缕,不出数年即令广漱之名煊赫江湖。”
“而昭阳……昭阳便是其中最为卓绝一个。”
至此,少卿总算恍然大悟。心道无怪自己身负广漱青城内力,却往往只觉这二者针锋相对。原来皆是因双方宗奉截然相反,故才形同水火一般。至于后来将其两相化而为一,则又是因其毕竟殊途同归,其实俱出自司天阁一脉之源。
他脸上忽红忽白,一时兀自错愕。璇烛看在眼里,恍惚却只黯然而笑,复见烛泪融融,倒映幽光,又意味深长,慨然叹道。
“所谓浊浮,皆为是时彼此间轻视污蔑之言。他们人人视本方之理如圭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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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对方所言全然不屑一顾。只是这天下生灵兆亿,何必非要强令他人笃信自己之意?到头来误人误己,终归只是一厢妄念使然。”
他口中微微一辍,见两人皆面露茫然,当下教他们稍安勿躁,只管继续侧耳倾听。
“我早年游历山川,曾幸结识另外数位挚友,彼此交情可称刎颈。在这其中之一,便是从前昭阳座下首徒,足见双方各自之异,亦非断然难以调和。”
“夕若,如今被你带在身边的那把锵天,那也正是他昔日所用之物。”
楚夕若神情稍异,又忆及秦氏伉俪二人,心中哀伤不由愈发加重。纤唇半咬,低声说道:“这二位前辈曾有大恩于我俩,只可惜还未能报偿万一,他们便已双双撒手人寰。”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他们既已做了三十年的神仙眷侣。料想纵在九泉,亦当再无遗憾。”
璇烛微微一笑,似为两位老友甚感欣慰,只是在此之下,又仿佛另有些淡淡失落。片刻恢复如初,遂将双掌向前,平摊开来,示意两人再向自己靠得近些。
二人见状,忙分别将他两手轻轻握住,渠料肌肤甫一相贴,猝然竟觉阵阵巨力汹涌而来,恰似津流硕浪,汤汤万仞拍空。
“先生!”
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欲待抽出手来,奈何却被璇烛内力牢牢吸附,直是丝毫难以动弹。
而少卿既尚且如此,楚夕若则更加全无还手之力,二人便如这般僵立半晌,直至头顶水息蒸腾,氤氲弥散,才觉那巨力渐渐趋于消失,不由各自急退数步,口中一时喘气如牛。
“义父!”
楚夕若胸脯起伏痉挛,犹对刚刚之事心有余悸。抬起头望向璇烛,竟又如遭晴天霹雳,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但见只这前后须臾光景,眼前之人竟似凭空苍老了二三十岁。非但满头发丝再度转作雪白,就连额上鬓角亦被皱纹堆砌爬满,宛若刀刻斧斫般深深嵌进肌理。
他的双手干枯蜡黄,软绵绵垂在椅上。整具身躯几是一动不动,唯有嘴里尚存一丝微弱气息,却又时时断续无常。
风乍起,吹灭一二烛炬。璇烛睁开双眼,又对二人微笑,“事已至此,我命可知。唯有这些许馈赠,如今便既作聘礼,又算嫁妆,佐你二人成就日后之事。”
“少卿,但愿你莫忘了青城山中那小小鸟儿。虽怀揣利器,犹能杀心自敛。”
少卿悲不自胜,却只将泪水抑在眶中。同楚夕若一同跪倒在他面前,十指紧紧攥握成拳。
“先生敦敦教诲,弟子虽粉身碎骨……亦绝不敢忘却半句!”
璇烛闻言,宛如卸下肩头千钧重负。而如今他既将自身内力一辟为二,分别转赠二人,吐气散功过后,性命也已危在旦夕。
“好……好……”
“咦?是谁……正在外面哭呐?”
恍惚间,屋外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在这夤夜时分端的格外真切。